安简简

    徐未见去了临川,一个人。

    她沿着山路往里走,在沈家村村口停下。

    “大爷,我想问一下,沈意家在哪里?”

    “哎,你找哪个?沈意?”

    “就是沈勇家。”

    “哦,你沿着这条小路,往下走,然后左转,第一户就是他们家。”

    “谢了大爷。”

    徐未见拿出手机,给苏清影发了几条消息。

    【我到沈家村了,马上去沈意家。】

    【那里应该有家暴的证据。】

    【你不用担心我,沈勇被拘留着,沈家没人,而且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徐未见把手机放进兜里,抬起头,看着粗壮的大树,抬手,摸了摸树干,树枝上垂落的白布条,吸引了她注意。

    她抬起头,看着那条白布条,然后,侧头,移开视线,不再去想。

    她沿着小路走到了沈意家。

    宽敞的庭院里,一栋农村自建木板房在中间站立着,茅草房里传来养牲畜的异味。

    屋外系了一条铁链,却不见狗。

    门没锁。

    她抬脚,跨进大门槛,仔细观察着屋内的摆件,墙上挂着已故老人和一位几岁男孩的照片。

    往里走,是主卧室,木板床上吊了几条麻绳长线,电视机被人推倒在地,屏幕裂开几条缝。

    她拍了照。

    《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第三十五条规定,受委托的律师可以根据案情的需要,申请人民检察院、人民法院收集、调取证据,或者申请人民法院通知证人出庭作证。律师自行调查取证的,凭律师执业证书和律师事务所证明,可以向有关单位或者个人调查与承办法律事务有关的情况。

    每条法条她都倒背如流。

    往里走,是另外一间卧室,墙上贴满了奖状,书桌整齐摆放着高中的教材,她走过去,看清了奖状上的名字。

    沈意。

    这里是她的房间。

    她拉开抽屉,有一张照片,是村口的那口井,被她用什么划了几刀。

    徐未见咳嗽了几下,转身,去了养牲畜的茅草房。

    她推开门,又猛地关上,重重地呼吸了几口,手指颤抖着,拿出手机,“啪”地一声,手机没拿稳,摔落在地。

    她弯腰捡起,对着屋里拍了一张。

    “叮叮叮”地手机铃声响起。

    徐未见接通电话,“喂您好。”

    “未见,我妈妈……我妈妈她……”

    徐未见捏紧手机,停住呼吸,她哑着嗓音,“别急,你慢慢说。”

    “我妈妈……”

    “怎么了?”徐未见眉心一跳,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眼泪滑过脸颊。

    她用尽全力,问了一句。

    “我们在第一人民医院。”

    徐未见匆匆挂了电话,赶回泾阳。

    ——————

    泾阳。第一人民医院。

    徐未见下了车,慌乱地跑了起来。她越跑越快,把人流抵挡在自己的世界外。

    她拿起手机,拨打了沈意的电话。

    “嘭”地一声,她眼前突然坠落下一人。

    徐未见听着声响,心脏不停地抽搐着,耳边的呲呲呲声贯穿着她双耳,她定在原地几秒,然后慢慢地朝人群中挪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她一步步地靠近人群的中心。

    “妈!”窗外冒出个人头,撕心裂肺地叫着。

    徐未见看清了地上躺着的人,那人双眼紧闭着,安详地侧躺在地面上,那张脸与那天沙发上侧躺的女士重叠在一起。

    她恍惚着,猛地,几滴鲜血滴落在她西装上,地面上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紧紧地拽着她。

    “徐未见,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你明明知道我遭遇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为什么!”

    徐未见哭了,她瘫软地跪在地上,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救你,对不起,对不起……为什么晚了一步?为什么?”

    寒风吹起。

    有人紧紧地抱住她,用温热的额头抵住她,“未见,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徐未见摇摇头,在她怀里晕了过去。

    徐未见好像又做梦了。

    梦里,她站在那口井前,然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水里,水连接着海,在海的那头,她自由地游着。

    没一会,海水被抽干。

    她被海水卷进一张白布里。

    坐在桌子前的女人,拿起剪刀,对着白布裁了几下,剪下一条白布条。

    她跟在那个女人身后。

    女人走到那棵大树下,将白布条穿过树枝,踮脚,踩了上去。

    徐未见想用剪刀剪掉布条,没用。

    她大声叫喊着,“有人吗?有人吗?快来救救她!快来救救她!求求你们了,救救她吧!”

    梦里,苏清影替她擦拭掉眼泪,低声说着:“未见呀,快点好起来吧,我还在等你回家呢。”

    等徐未见醒来后,已经是三天后。

    她躺在病床上,侧头,看着床边坐着的人,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苏清影站起身,往屋外走。

    “苏清影。”徐未见叫住她。

    “嗯。”

    “她呢?”

    苏清影掐了自己手腕一下,哑了声音,“她叫安简简。警方找到了她的家人。”

    徐未见点点头,“沈意呢?”

    “她带她母亲回家了。”

    徐未见眼泪滴落下来,咳嗽了几声,看着苏清影,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清影,你要去哪儿?”

    “我去外面转转。”

    “嗯,早点回来。”

    “嗯,你早点休息。”

    病房门和灯同时被关上。

    病房里漆黑一片,没有光照进来。

    徐未见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你为什么不救救她?你为什么这么没用?你为什么非要去什么临川?这下你高兴了吧!”

    “徐未见,你去死吧!下去陪她!”

    “徐未见,你少他妈自以为是了!那天,你明明就看到了她身上的伤,为什么不再多问问?”

    “徐未见,你明明可以救下她的,为什么不救她?”

    “徐未见,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黑暗里,有人紧紧地抱住了她,冰凉的液体,从她脖颈滑落下来。

    “徐未见,你到底在干什么?”苏清影呵斥着她。

    “你哭了?”

    “没有。”

    徐未见摸索了几下,抬手,擦拭掉苏清影的眼泪,“苏清影,我有点不想活了。”

    苏清影咬唇,任由滚烫的眼泪滴落,她沉默着,在黑暗里,盯着徐未见的双眼,那双眼睛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亮。

    她抬手,捂住徐未见的双眼。

    “徐未见,你能不能不要死?就这一次,好不好?”

    徐未见点点头,“清影,我谁也救不了。”

    “你能救自己。”

    苏清影忍着眼泪,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她哽咽了几下,慢慢地说着,“未见,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徐未见靠在她怀里,摇摇头,“没有你,我连自己也救不了。”

    苏清影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她吸了吸哭得通红的鼻子,苦笑着:“未见,其实我也救不了你。”

    “你可以救我。”

    苏清影摇头,“以后你会知道的。”

    “为什么是以后?”

    “是个秘密。”

    “嗯。”

    苏清影搂紧怀里的人,“未见,我好疼呀,你抱抱我好吗?”

    徐未见抬手紧紧抱住她。

    苏清影自顾自地摇摇头,“还是……好疼呀,怎么又会这样呢。”

    ——————

    徐未见住院的第三天。

    沈意来了。

    “我带她回家了。她是风辰人,大学的时候,被诱拐到大山,后来,又被卖到了临川。”沈意坐在她病床边。

    “明明风辰到临川没有多远的,这条路,她却走了整整一辈子。”

    “我小时候,特别讨厌她,因为她总逼着我念古诗,念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这一句的时候,她情绪会特别激动。

    “原来,这是她的名字。”

    “后来,我三岁的时候,她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她打算逃跑的时候,是我紧紧拽着她的手,不许她走。”

    “原来,我才是那条铁链。”

    “再后来,我弟两岁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村口的那口井,淹死了。那时,我特别恨她,觉得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带着我弟去村口玩,他也不会掉进去。”

    “原来,我们两个孩子都是她屈辱的证明。”

    “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住了校,周末也很少回家了。有次周末,我回去了,推开门,就看见她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那时,我不恨她了,她很可怜。”

    “那个茅草房,是她的房间。”

    徐未见听到这里,心脏下沉着。

    “我初二那年,她被那个畜生打疯了。什么也不记得,连我都忘记了。别人一靠近她,她就发疯,用剪刀扎人。”

    “原来那不是发疯,是防御。”

    “我初三那年,被一通电话叫回家,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叹了口气,轻声叫句妈妈,她瞪着双眼靠近我,抬起双手,想掐死我。可惜她力气太小了,没弄死。”

    “其实我知道,她没有下死手,她还是心软了。”

    “我高三那年,她在那棵大树下,又死了一回。她还是不够幸运,这辈子经历了这么多磨难,连死都不能如愿。”

    “我刚工作那年,把她接了过来,被那个畜生找到了,又被关回了那个茅草房。”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情,他们每天议论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帮她。”

    “我有时候也会求老天爷,求它让她死掉,她这辈子,已经够苦了。”

    “前几天,我见到了我外婆了,她说,我妈是为了帮一个老人回家,才被拐卖的。”

    “她帮别人回家,可没人帮她回家。”

    “她太善良了,所以她被拐卖了。说起来也好笑,社会倡导真善美,有人却因为这个,从而陷入深渊。”

    “家里没有养狗,门口却常常系着铁链。”

    “村里的人都叫她阿三,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的本名,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失踪以后,她父亲走不出来,生了病,没几个月也走了,她的母亲一个人,守着两座坟,一座孤坟,一座空坟。”

    “她去世以后,我把她葬在了她父亲身边。”

    “她母亲托我,等她去世以后,帮她和他们埋葬在一起,自此,他们一家三口,才算真正地团圆了。”

    “幸福这么稀少,下辈子,请多降临在她身上吧。”

    沈意早已泪流满面,她侧头,擦拭掉眼泪,“她叫安简简,不是我的母亲,是一位成绩优异的大学生。”

    徐未见也哭了,抬手,把人轻轻抱在怀里,“安简简,下辈子要绕着坏人走。”

    “安简简,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回家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一整天。

    病房外的苏清影,安静地看着,她抬手,擦拭掉眼泪,“老天爷,把我的那份收走,下辈子请多多善待她们吧。”

    ————

    出院后,徐未见独自一人去看望了安简简。

    照片上的安简简穿着高中校服,意气风发,双眼明亮地看着前方。

    她的墓志铭是:“我亲爱的孩子,别怕,我们会带你回家。”

    徐未见蹲在墓碑前,哭得稀碎。

    有人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拍了拍她。

    “您就是徐律师吗?您好,我是安简简的妈妈年厦,你为我孩子做的事情,我真的很感谢你。”

    徐未见抬起头,和眼前的女士对视,“年女士好。”

    “我听小意说了,你是一个律师,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再愧疚了。除了小意他们那几个,你是这个事件唯一知晓的局外人,所以,换句话说,你已经做得比我还多了。”

    “简简走丢,我也很愧疚,每天窝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可是我先生每次都耐心地敲着我的房间门,告诉我,今天外面有太阳,要不要出来走走?我每次都拒绝。”

    “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患病了。”

    “因为这件事,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同样地,我也得到了很多东西,也等到他们回家了,我这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小意是个很好的孩子,可是我不喜欢她,那是我女儿遭受磨难,被迫生下的孩子,我永远也不会喜欢的。”

    说完,年厦抬起手,将花白的头发挽到耳后,看着远方,“我们一家三口,飘离了一辈子,终于要在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里团聚了。”

    说完,她松了一口气。

    “徐律师,你要好好活着,这个世界,比你想的更困难,但是,爱你的人,会比你想的更多。”

    徐未见点点头,看着逐渐走远的背影,与逐渐走近的背影擦肩而过。

    那人站在她眼前停下,朝她笑了笑,“我来带你回家了。”

    徐未见偏头,又看了一遍墓志铭,“我亲爱的孩子,别怕,我们会带你回家。”

    她想,她以后的墓志铭应该是:“苏清影,又来带我回家了。”

    她回过头,和眼前的人对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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