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片荒原上漫步。
这是一片红色的荒原,看不出是地球上的哪个地方,地面上布满了小石子,片草不生。远方时不时传来秃鹫的叫声,悠扬凄惨。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树的剪影,黑色的,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红色的荒原和红色的天空下,仿佛一只干瘪的黑手,不甘地伸向天空。
当我再走近几步时,这棵树的细节逐渐展露在我面前,表面沟壑纵横的树皮,以及树枝上挂着的一个个——等等,那是尸体吗?
恐惧在我心里绽放开,等我再靠近一点,我终于看清了那些尸体,总共有十几具,脖子上拴着一条绳子,被挂在树枝上。当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尸体脸上的细节时,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那些尸体,都是我的尸体。
十几具干尸,皮肤泛着诡异的黑黄色,干瘪而布满褶皱,他们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在血红色的天空的衬托下,这一幕显得格外恐怖凄惨。
等等……为什么会是我的尸体?为什么……这么多具……都是我的尸体……
强烈的恐惧如同海浪一般裹挟着不安翻滚,我在漩涡中醒了过来。
黑暗如同沥青一样粘稠,我在这片黑暗里睁开了眼睛。等我的瞳孔为了捕捉到微弱的光线而放大面积,我才看清了室内的结构。
这就是我的员工宿舍,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帘,柔和地照射着。我的心脏还在“砰砰”地跳动,刚刚噩梦带来的肾上腺素还没有完全失效。
我盯着黑暗里的角落发呆。脑海中还不断播放着刚刚的噩梦。
我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我确信我的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就在那被黑暗包裹的角落里。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气息,听到他的心跳,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带着能量,如同X射线一样扫描着我。
“谁在那里?”
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凶狠一点,希望能吓退对方。但那个人依然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离开这里,不然我报警了。”
我再次威胁道。
对方不为所动。
好吧,你逼我的。我哆嗦着手,打开了床头灯。
啪的一声,黑暗的房间被光线填满。我再次看向刚刚那个角落。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我在角落里堆的几本书,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什么?噩梦?”刘嘉惊奇地说。
“嗯。”我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昨天晚上没睡好。”
“平常少看点恐怖电影。”刘嘉漫不经心地推了推眼镜。
“我没有看过……”
“我猜啊,一定是曾皙先生最近压力太大了,对吧?”楼君悦笑着说。
“一定是这样,”薛舒也笑了,“今天可要多吃一点,犒劳一下自己。”
“哪里,比起你们,我付出的实在是微不足道。”我连连摆手。
“你这家伙,”杨雨欣叹了口气,“到现在了还谦虚。来来来,吃这个板烧鸡腿堡。”
我接过杨雨欣递给我的纸包,里面汉堡的香气飘散出来。此时实验室里的两张桌子合并成了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从外面订的麦当劳和披萨等。这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庆祝,毕竟这是产品的研发成功后的第一天。
我环视了一圈现场,在场的算上我有五个人,除我之外,还有杨雨欣,刘嘉,楼君悦和薛舒。不过好像少了一个人?
“吴时在哪?他没来吗。”我以为作为本次研发的主力,他会成为这次庆功宴的主角。
话音刚落,我就知道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楼君悦脸上的笑容忽然间消失了,表情变得阴沉起来。我注意到他在用尖锐的眼神看着薛舒,而薛舒则笑了。
“他?那家伙不想来,你不知道,他可害怕这种社交场所了。”薛舒轻快地说。
“哈哈,这样吗。”我也附和着笑了,但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楼君悦不满的神情。
“我还以为像我们这么成功的产品研发出来,所长和副所长会来参加我们的聚餐呢。”见气氛有些不对,刘嘉转移了话题。
“我想我们的产品对B.H研究所来说微不足道吧,像这种程度的产品在这里应该并不少见。”杨雨欣耸了耸肩。
“也对。”
我悄悄观察着杨雨欣的脸色,她看上去心情很好,脸颊泛红,笑的时候会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和平时活跃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说实话,我有点奇怪。不是说我不希望她开心,但她的亲人刚刚去世,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么乐观的。
包括那一天在葬礼上,我也有点奇怪。
“没什么,我原以为……你会更悲伤一点。”
话一说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道歉。
杨雨欣双眼微微睁大了一点,但眼底除了惊讶之外便没有别的更多的情绪了。她侧过头,发丝柔顺地垂下,形成的阴蔽遮掩住了她的眼睛,让人看不清那一片晦暗。我注意到她握着伞柄的手用了点力,粉色的指甲开始发白。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没有底气的声音溶解在淋淋沥沥的雪花里,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
“没必要道歉。”杨雨欣摇摇头,“我表现得没有那么悲伤,是吗?”
“我知道你内心很难受,可能你也学会掩盖自己的感情了吧。”
“有可能。”杨雨欣扯着嘴角露出了一个略微有些凄惨的微笑,随即她转过头看向我,问:“那我刚刚在葬礼上,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
“诶,为什么这么问。”我也转过头看她,黑色的雨伞上已经覆盖了白花花的一层雪花,像是撒满了糖霜。
“没什么,就是单纯好奇。”
“好吧,要硬说的话……”我看向远方,那里的工作人员们还在忙碌着葬礼后的事情,人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在茫茫的大雪里如同白纸上的墨点。
“不用在意我的感受,直接说实话就行。”
“你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
“嗯?”杨雨欣抬起头,“这不是很正常吗,葬礼上死者的亲人,不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吗?”
“怎么说呢,这不像是遭受重大打击后过于悲伤而产生的魂不守舍。”我斟酌着用词,“这更像是……我好像见过你这副表情,在实验室里,思考该怎么给产品带来新突破的时候。”
“是吗。”
“对,我想起来那个形容词了。”我转头看向她,她的眼神里透露着一种懵懂。
“你看起来很困惑的样子。”我说。
雪花无声地向下飘落着,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银白,这是一大张宣纸,我们黑色的人就是在纸上游走的墨笔,为图案勾勒上线条,为一条巨龙点上瞳孔。
杨雨欣父亲的病是在一天晚上突然间恶化的,工作了六十多年的肝脏终于承受不住过度劳累带来的衰竭,于是轻飘飘地对人们说了一句“我不干了”,便悄悄地罢工。
我无法想象杨雨欣得到这样的消息时是什么样的反应,我无法,也没有勇气去想象。
她是怎样看着那条象征着生命的曲线上下振动一段时间后变成直线,宣告着永恒的死亡,寂静的平衡,像是一次阻尼振动。
她是怎样拽着医生的衣领,流着眼泪求他们再努力一下。医生又是怎样重复着苍白的安慰,以及那句饱含着疲惫的“我们尽力了”。
她又是怎样注视着那张僵硬冰冷的脸,眼前的脸与多年前葬礼上那张黑白色的照片重叠,以及那句回响在耳边的“我会没事的”。
生命是什么?
石头有生命吗?
此时此刻,爸爸妈妈,你们和石头的区别是什么?
我不敢再想下去。
在见到她之前,我在心里做了一万遍假设,如果她情绪崩溃地大哭,那我就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一张纸巾。如果她面色苍白地僵在原地,我就赠予她一个柔软地拥抱。如果她只是全程捂着脸默不作声,那我就一直陪着她,就算陪到第二天天明。
然而她的表情丝毫不和我的预想沾边。
在葬礼上发表讲话时。
在周围人抽泣着安慰她时。
在看着她父亲的骨灰盒时。
在凝视着黑白色的遗照时。
她的表情始终如一,有时低下头一只手抚摸着下巴,有时看盯着天空中飞过的渡鸦发呆,有时用手撑着腮帮子闭目养神。
但我还是有一种感觉,这种魂不守舍不是因为悲伤。
而是因为她很困惑。
“曾皙?你在听我说话吗?”
刘嘉的声音将我拖回现实,我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发呆。
“哦,不好意思,我走神了。”我笑笑。
“这家伙,大概还沉浸在昨晚的噩梦里吧。”
“哈哈哈哈。”所有人都笑出声来。
“大名鼎鼎的曾博士,竟然会被一个噩梦吓成这样。”薛舒打趣道。
“真是很难想象啊。”
“哈哈,”我敷衍地笑了两声,然后便站起身来,“我去趟洗手间。”
“怎么要离席了呀,是被戳穿后不好意思了吗?”杨雨欣也揶揄着。
“别笑我了,我真的想去洗手间。”
“让他去吧,”刘嘉说着,罕见地勾起一个微笑,看向我说,“需不需要我陪你去啊,你不会害怕吧?”
“诶呀,没你想的那么胆小。”我说着,急匆匆地向实验室门外走去,身后留下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余音袅袅。
等我从洗手间走出来,来到走廊里,我瞥见一扇虚掩的门后面有一个熟悉的背影。
一开始我没在意,但是当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后,回想起刚刚那个背影的样子,终于意识到了那是谁。
不过,季礼出现在B.H研究所的房间里一点都不奇怪,但我确实有好久都没见到他了,他突然间的出现令我小小地吃了一惊。
于是我半路折返,又回到那个虚掩着的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这个房间是有窗户的,阳光如同薄纱一样覆盖在房间内,给所有物品都蒙上了一层布,我甚至能看到小小的灰尘在阳光里起舞。而季礼背对着我坐在一张椅子上,虽然只能看到背影,但我依然看出来了他在干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季礼还会画画。
“您没敲门就进来了呢,曾皙先生。”季礼笑着转过头,手里还拿着沾满颜料的画笔。
“非常抱歉,刚刚忘记了。”我赶忙道歉,随即礼貌地夸奖道,“季礼先生真是多才多艺。”
季礼轻笑了两声,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我看。
“呃……怎么了吗?”我被他盯得有点久,心里有些不自在。
“没什么,看样子,您过得还不错。”季礼笑着说。
“嗯。毕竟您也知道,项目结束了,现在工作轻松了不少。”
“当然。相信您已经收到了通知,B.H研究所会给您放一个长假。”
“对了,”我突然想起,“我们在隔壁几间实验室里正在庆祝项目结束,您要不要去看看?有很多吃的。”
“哈哈哈,我就不了。”季礼指了指自己的画,“如果等颜色干了再继续涂,就画不出渐变的感觉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您画的是……大海?”
季礼微笑着点头。
“画的很好。”这句夸奖是发自内心的,“那么,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玩得开心,曾皙先生。”
我转头走到门口,却扶着门框停下了。
“诶呀,好久没见到所长和副所长了。”我故作轻松地说,“她们最近在忙什么呢?”
季礼沉默了。
“算了算了,我也是瞎操心,不乱打听了。”我赶忙笑笑,抬腿离开。
这场欢庆持续到晚上才结束。桌子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标着麦当劳logo的包装纸,以及随意涂抹的番茄酱。
楼君悦和吴时已经告辞了,杨雨欣收集了一大包垃圾正在往洗手间走去,实验室里只剩下我和刘嘉两个人。
“哇,这里还有剩下的鸡块。”我翻起一旁的纸盒。
“哦,你吃吧。”刘嘉埋头擦着桌面。
“你不要一块吗,这里还有好多呢,刚刚被掩埋在纸袋里了。”
“我就不了。”
“那我吃了哦,到时候可别怪我没给你留。”
刘嘉没回答我,只是默默地处理着垃圾。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冷不防地传来。
“事情都结束了吗?”
“嗯?”我吃惊地抬起头,“当然啊,产品研究圆满收工,杨雨欣也能坦然面对亲人的离去,这不是都挺好的吗。”
刘嘉垂下眼帘,额前的发丝形成一片荫蔽,似乎正思考着什么。
“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虽然,要说不对劲,我也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
刘嘉转头看了看门口,又走到那里确认了一下杨雨欣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才回来,悄声说:“最近我发现了一些事情,让我感觉……不太好,你明白吗?”
他认真地看着我,表情严肃,一改以往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也不禁紧张起来。
“你说说看?”
“第一件,上一次我经过B.H实验室的一个研究所门口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刚开始我没注意,但后来我发现那是杨雨欣的声音。”
“这很奇怪吗?”
“不。我只是留心听了听她在和谁对话,实验室里门的隔音效果很好,但因为门没关严,也让我听到了一点。
她说着什么‘您看,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这感觉很神奇,不是吗?’之类的。
但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她最后说了一句:
‘您还是老样子,爸爸。’”
“等等,什么?”我也吃了一惊,“这句话是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是在杨雨欣父亲的葬礼第二天听到的。”
“这怎么可能……”我喃喃道,“会不会是父亲离世给她带来的压力太大,于是她幻想她父亲还活着,并和他对话?”
刘嘉摇了摇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当时也是你这么想的,所以也没闯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日后再想,总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也觉得,要不一会儿我们问问她?”
“我有种直觉,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管怎么样,先问清楚比较好。”
“那你随便。”
“还有别的吗?”
“有,”刘嘉点头,“你应该没有忘记吴时吧?今天还提起他了。”
“是啊。他怎么了?”
“就在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他的微信,我们高中毕业后几乎没有联系过,但那一天他却主动找我聊天,他说……”
“哇,你们效率真高,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刘嘉的话戛然而止,杨雨欣满脸微笑地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