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宿舍的。

    幸好，宿舍里没有人。

    他打开卫生间的门，进去后又将门反锁。

    镜子里是一张令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脸。

    眉宇紧锁，脸色惨白，表情似哭非哭，右半边脸上有鲜明的五个手指印，正在慢慢变淤，从暗红变青紫。

    他是这种体质，磕一下碰一下都很容易淤肿，到后来会紫得渗人。

    沈昕用凉水冲了冲，洗了整张脸，洗完后抬头继续照镜子，眼眶里不由自主蓄了水，一双眼睛透着红，酸涩得难受。

    水滴挂在睫毛上，还带着点温热的感觉，不知道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沈昕以为本来过了这么久他不会再为这些烂人烂事拨动情绪了，可刚才陆远舟那一巴掌还是让他情绪有些失控。

    被扇时除了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更多的是疑问，明明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受伤害的是他？

    为什么陆远舟对他下得了这种手？

    从前的一切难道都是虚情假意么？十六岁认识，相处，然后交往，一直到十八岁，他记得那两年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两年，那两年里的陆远舟，一直追在他身后跑，要星星不给月亮，心里眼里仿佛除了他没有任何东西。

    他那模糊又懵懂的两年青春，大部分都被陆远舟占满了。

    可是现在，那一巴掌似乎在告诉他，过去其实从未存在，即使存在，也是假的，要不然怎么会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留给他？

    ——

    沈玦从下午开始给自家宝贝弟弟打电话一直到晚上，那位小朋友都没接电话，也没回消息。

    沈玦问了他宿舍里的人，说下午回寝室的时候碰到了他，但他没说话戴着副口罩就出门了，一直到晚上十点钟都没回。

    沈玦平时白天给他打电话，他就算没接到，过不了两三个小时也一定会回他消息，像现在从下午到晚上十点多都完全没消息的时候沈玦还从来没见过。

    这可把沈玦急坏了。不巧的是他刚好和路妍去外省出差了，现在出发到达S市也得明天天亮了。

    沈玦急得要报警，最后还是路妍冷静，让他先给顾云琛拨个电话。

    顾云琛接到沈玦的电话，在沈玦说了情况后，他眉宇紧蹙。司机开着车，刚好开进了自己车库，挂了电话后，顾云琛立刻让司机掉头重新出门。

    给沈昕打电话发消息都没有回复。顾云琛坐在后座上，思索了下。而后边让司机往A大开，一边拿出手机拨了两个号码。

    小朋友比他预料得好找，在学校附近一家小酒馆找到了。

    酒馆里人不多，里面放着音乐，略微有些嘈杂，沈昕就坐在最里面的位置，桌子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调制酒，手机放在杯子旁边，他目光像是盯着手机屏幕，可眼神又不知道在看哪里，一双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戴着个口罩。

    顾云琛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口罩没遮盖住的地方的手指印。

    顾云琛走到他面前，俯身道：“昕昕。”

    沈昕这才抬头看到他，在看清是他的时候眼睛闪了闪。

    顾云琛指了指他脸上问道：“发生了什么？哥哥带你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沈昕的表情有些呆，脸上除了那几个鲜明的指印，还有点喝了酒后的红晕。他摇了摇头。

    顾云琛继续耐心地说道：“那我们先回去好不好，你沈玦哥哥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找不到你，他现在有点着急，这里吵，我们出去给他回个电话好不好？”

    沈昕仍然有些怔愣，听到沈玦的名字以后表情稍微松了下，但并没有回顾云琛的话。

    云琛扫了眼桌上的酒，看出是一款酒精度数不低的调制酒，知道小朋友那点微薄的酒量这会儿绝对是醉了，顾云琛伸手牵住了他的手：“先跟哥哥出去好不好？”

    沈昕缓慢地眨了眨眼，微点了下头。

    一路上他都非常乖，任由顾云琛牵着手往外走，坐上车后，顾云琛松开了他的手，拿出手机给沈玦拨了个电话。

    “嗯找到了，就坐在我旁边。”顾云琛说着，看了看沈昕，“现在可能不太想说话，我晚点跟你说吧。”

    沈玦那边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顾云琛应了几声之后挂了电话。

    车子启动。

    车里很安静，顶上开着灯，顾云琛扫到沈昕脸上的淤痕和印记，眉头拧了下。小朋友靠着椅背，眼睛闭上了。顾云琛重新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号码打了过去：“来下。”

    顾云琛直接将人送回了自己家，在沙发上坐下后没一会儿宋铖就来了，他提着医药箱，站在一旁，等顾云琛的指示。

    沈昕就坐在他旁边，这会儿有些醒过来了，目光从宋铖身上扫过，似乎知道对方来是要做什么。

    顾云琛笑着对他说道：“昕昕，你脸上现在淤青比较严重，哥哥给你找了个医生，口罩摘下来给你先看看好不好？”

    沈昕目光闪过一丝抗拒。

    “就给你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他就走，哥哥在一边陪着你，不会有什么事的。”顾云琛安抚着他，“只是让人帮你检查一下，其他的不会多问，就给你看看好不好？”

    坐在顾云琛家里，沈昕差不多有些清醒过来了。可是顾云琛身后站着的医生，还是稍稍让沈昕有些抗拒。他知道自己现在脸上一定不太好看，本来陆远舟扇的那一巴掌就很重，加上他容易淤青的特殊体质，摘了口罩应该会十分吓人。

    但顾云琛的眼神和循循善诱的语气，还是让沈昕产生了一丝动摇。

    他跟顾云琛其实算不上太熟，就是吃了几顿饭的关系，可顾云琛却每次都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替他解围，顾云琛也许在外面是冷酷的严肃的，可在他这儿一直是亲切大哥哥的样子。

    那种温柔亲昵的态度像是给猫顺毛似的，让沈昕心里总是会莫名地觉得有些舒服。

    他下意识地不想让人家担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顾云琛笑了笑，朝后招了招手，“这样吧，医生给你做检查，哥哥去旁边，不看你，检查完了你可以再戴上口罩。”

    沈昕微怔：“不用，没事儿。”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哑，沈昕知道自己这状态肯定算不上正常，但顾云琛依旧只是眼含笑意，看着并没有准备多问的样子，这让沈昕稍微放松了些。

    医生替他检查时，顾云琛就像他说的那样，起身走到了一旁，面对着窗户，端了杯水喝着，只留给沈昕一个背影。

    医生十分专业，替沈昕摘了口罩以后就做起了检查。检查的过程里医生并没有多问，只是仔细查看了他脸上淤青的地方。检查完了后他微笑着说道：“还好，不算特别严重，主要是你体质比较特殊，这种情况擦一下药膏再吃点消炎药会好得快一点。”

    医生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你应该喝了酒了，今天是不能吃药了，脸上最好先擦点药，我现在给你上一下怎么样？”

    沈昕点点头：“麻烦你了医生。”

    处理完后，医生示意沈昕可以戴上口罩了，而后低头给沈昕配药。

    这屋里现在只有三个人，其实戴上口罩不过就是为了不让顾云琛看到。一开始他是怕顾云琛看了尴尬，这种被人扇了一巴掌还留下这么深的印记的事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可刚刚顾云琛的态度让沈昕觉得放松，顾云琛好像跟别人不一样……也许在顾云琛面前不用为此觉得尴尬或者别扭。

    沈昕最后没把口罩再戴回去。

    医生走后，顾云琛转过身来走到沈昕旁边，见他没再戴口罩，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两眼，而后去倒了杯热水，重新在沈昕旁边坐下，将杯子递给他：“喝口水。”

    沈昕接过杯子，低声道：“谢谢哥哥。”

    客厅里的灯光被顾云琛调暗了些，墙上的时钟显示快十二点了，室内是午夜的暖黄调，顾云琛就坐在他旁边，还穿着一身西装，甚至连领带还打着，沈昕想他应该是忙到晚上一直没停歇，于是对他说道：“哥哥我……没事儿，你先去休息吧。”

    顾云琛看着他，抿唇道：“哥哥不困，先陪你坐会儿。晚上在哥哥家睡怎么样？”

    沈昕怔了怔，这个时间回寝室已经过了门禁时间了，也太晚了，随即点点头。

    顾云琛看着他，一张脸摘了口罩后，脸上的指印非常明显，虽然勉强微笑了，但眼眶是红的，表情里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委屈。

    顾云琛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对小朋友身上发生的事大致有个猜想，但他刚才也说了自己不会问，所以这会儿看着人这样，也稍微有些无措。

    小朋友坐在沙发上，刚开始喝着水，后面将脚放在沙发上，整个蜷缩着抱成一团，像只自我防御的小猫。

    顾云琛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想睡觉的话可以靠在哥哥身上睡会儿。”

    “嗯。”沈昕应了之后依然将下巴靠在膝盖上没动。

    见他没有任何说话的心思，顾云琛也不再开口，只在他身边坐着。小朋友慢慢地抱着膝盖睡着了。

    晚上会开到比较晚，结束的时候集团一个新项目的核心问题还悬着，公司的几个高管这个点还在给他发邮件。手机不停地响，顾云琛蹙着眉把手机关了静音，而后把手机亮度调到最低，回复了那几个高管的邮件。

    回到最后一封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人忽然一下子歪倒在了顾云琛怀里，脑袋耷拉下来，落在他手臂上，脸朝上，正好挡住了他的手机屏幕。

    软软的一团，就这么往他怀了掉了进去，顾云琛微怔。最后一封邮件也没回成。

    小朋友眼睛闭着，睡得正香。客厅太大，后半夜温度下降，室内就算关了窗户和门，晚上睡着也不太舒服。

    顾云琛想了想，放下手机，将小朋友打横抱了起来，去了他上回睡的房间。

    顾云琛抱着人将他放在床上后，刚撤开手，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一只手扯住了他的领带。

    顾云琛不知道小朋友是醒了还是梦里这么无意识一扯。他将人放在床上，小朋友的头枕在他一只手的臂弯里，手则紧紧抓住他领带不放，还把领带往脸上按。

    顾云琛看领带的颜色一下深了，摸了下自己的领带，一片温热，湿漉漉的。

    哭了？

    “昕昕。”顾云琛叫了声，没有回答。

    “先放开哥哥的领带好不好？”

    依然没有回答。顾云琛将他抓住领带的手稍微掰开了些，露出一张皱着眉的小脸，眼睛仍然闭着，呼吸小幅度地抽着，眼尾有透明的液体。

    顾云琛伸手拭去湿热的液体，而后轻轻把领带从他手里抽走。

    领带一被拿走，那只抓着领带的手一空，又胡乱往空中抓着，最后揪住顾云琛的衬衫领口，然后皱着的眉头才松开了，呼吸也开始均匀，呼出来的气体里带着淡淡的酒气。

    刚才大约根本没醒，只是醉着。

    顾云琛无奈，只好任他抓着。他的手还放在沈昕腰下，沈昕躺着，整个人都枕在他手臂上，一只手则紧紧抓着他衣襟口不放，顾云琛稍微一动，他就抓得更紧，像抓着个大号抱枕一样。

    顾云琛端详着怀里这张脸，右半边的指印在上了药后淤青慢慢褪去，整张脸因为喝了酒泛着淡淡的红晕，鼻尖还沁着汗珠，顾云琛伸手从床头抽了张纸巾替他擦了，接着搂着人在旁边躺下一块睡了。

    沈昕醒来时，再次见到了熟悉的天花板，顶上十分好辨认的吊灯让他倏地想起这是哪。耳旁有一股温热的呼吸，沈昕稍一偏头，就看到了顾云琛的脸。

    顾云琛正紧闭双目，挺立的鼻子微微起伏着，英俊深邃的五官在睡着时没有任何表情，显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冷淡。

    削尖的下巴下面是凸起的喉结，随着呼吸起伏，沈昕侧过头来时，鼻子几乎顶上了他的下颌骨。

    沈昕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怎么和顾云琛睡在一块了，更要命的是，顾云琛的手还圈在他腰上，力道大得令沈昕感觉有些桎梏。

    沈昕动了一下，想挣开一些，却发现有些徒劳。顾云琛的手并没有放松，他那点力气对顾云琛来说仿佛就跟弹棉花似的轻飘飘。

    虽然没挣开，但顾云琛却醒了。他有些睡意朦胧，缓慢地睁开眼，目光落在正试图从他怀里起来的人。

    “睡醒了？”顾云琛开口，声音有些轻柔低沉。

    顾云琛的声音响在头顶，带着一丝刚睡醒后的哑意，显得有些缱绻，他身上完全卸去了他平时在外时的那种冷淡感与距离感，给人很好亲近的错觉。

    两人的距离十分近，清醒了些后昨晚的情形一一跃入脑海中，昨晚他半醉半醒地扯着人家的领带、抓着人家的衣襟不让人走的场景走马观花一样跑进脑子里。

    沈昕的脸不可抑制地红了，“我昨晚好像喝醉了，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影响你休息了……”想到自己扒拉着人家睡了一个晚上，沈昕的声音就越来越低。

    “还好。”顾云琛声音不紧不慢，眼睛扫到他脸上，忽然伸出手在他侧脸上轻刮了一下，“这里好点没，还疼不疼？”

    被顾云琛一提醒，沈昕想到昨晚喝酒的前因后果，心里还是感觉有些难受，一部分原因是被陆远舟扇那一巴掌的不可思议和丢人的感觉，更大的原因是觉得自己是个傻逼，怎么跟这样的人浪费了两年青春。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别想了，嗯？”顾云琛瞧着他的脸色变化，“今天早上有课么，有的话先起来去洗漱下吃个早餐。”

    沈昕瞥到墙上的时钟已经八点了，回想了下课表，十点钟有节课，沈昕点点头：“那我先起来了。”

    顾云琛应道：“嗯。起来哥哥陪你一块吃个早饭，然后送你去学校。”

    顾云琛说完，沈昕忽然发现刚才他跟顾云琛聊了这么好一会儿，顾云琛的手全程都放在他腰上没有松开，想到这，沈昕怔了一下，等脑袋转过弯来的时候他的脸瞬间滚烫了。

    他眼睛不可避免地看了眼顾云琛，顾云琛仿佛并没有完全睡醒，眼眸半阖，见他看自己，唇角弯了弯。

    “手……”沈昕有些局促地说道。

    顾云琛了然，松开了圈住他的那只手，沈昕红着脸起来跳下床飞快地进了洗手间。

    顾云琛看着他红着耳尖进盥洗室的背影，侧着身用手撑住了脑袋，深深看了几眼，眼中清明，无丝毫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