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柱香的时间,渐收的雨滴落在瓦舍屋檐上,沉闷闷的响,朦胧的水烟里,细密的雨声中,偶尔也有脚步声,但却很快的弥散在这袅袅升起的白之中。
周围一切都笼在皑皑晨雾里让人如雾里观花搬看不真切,模糊的烛光光晕在迷离雾色里若隐若现,寒涔涔透出几分妖异。
今日清明,京城大雾。
远处走来一人,打眼一瞧便只见瘦削的孤影从曲折小路上走出,黑发松松的挽起,一身白裙上只略绣几朵素银色的兰花纹,与身后的浓雾几乎融在了一起,教人看不真切。
沈从烟微低着头,踏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于浓雾之中往前行着,早春料峭的凉风迎面扑来,她打了个冷颤继续步履匆匆的往前走着,白色裙摆有时擦过低矮的草丛和灌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衬得周围愈发寂静。
“站住。”她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沈从烟几不可查的顿了一下,便转而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着。
“说你呢。”
千户孙通偷摸儿喝了两口烧刀酒来驱寒,他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只有腰间挂着的那柄古朴森寒的绣春刀让人不会小觑了他,叫住那人后只见孙通眯瞪着眼,趔趄的往前走着。
一个十四五岁有些稚气的少年提着布囊被喊住,挠了挠脑袋站在了那里。
孙通便随口问:“小哥袋内盛何物?”
“是猪头啊。”少年把眼一横,看起来有些急的样子,说东家现在催的厉害,要紧赶着送过去,耽误了时间,还不知要怎的样哩。
孙通把眯瞪着的眼睛睁大,仔细瞧了几眼,透过布料看那形状也不大像猪头,便留心下来,又多问了几嘴。
“若非猪头,那又是什么哩?大爷您也忒不清楚了,有这空闲,赶明我去您家吃茶去,带一个顶好的猪头,再给您请个好大夫,让您仔细瞧瞧是也不是!”
少年似是急了,眼睛一瞪,一边说着半南不北的南京话一边负气把那布囊扔在了地上,谁知那滚出的竟真是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啊——”少年眼见那圆咕噜嘟的人头滚到脚边,大睁着眼睛望向他,他目眦欲裂的惨叫一声,膝盖一软便趴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往后蹭着,料峭初春时候豆大的汗珠便从额头上滚落。
沈从烟听到声响后,不动声色的往旁边走了两步,并没有急着回头,只用余光瞥到那里人群聚集之后,才状似看热闹般走到角落里往那里看着。
“啊……”周围人面面相觑,已有胆小者面色苍白的扶着树吐去了,沈从烟也拿起素净手帕轻按在脸前面,微低着头,一副受惊了的样子,眼眸却在不经意间轻扫过去。
那颗头颅的脖颈处的皮肉向上紧缩,应是先被勒死的,颈下皮肉不卷凸,两肩井不耸脱,更验证了头颅是死后被砍下的,缺口是从右上方,向左下方斜切,凶手应该是个左撇子,沈从烟细细分析着,将面前的帕子又往上移了些。
“这……可李屠户将包好的猪头递给我,我看了眼确实是猪头啊,怎会…怎会变成人头了呢!”那少年被孙千户制住之后惊惧之下脱口而出道。
周围人一片哗然,不约而同的看着那少年。
若是少年是凶手,他大可以将所有罪责全部推给那屠夫,那他这句话……沈从烟敛眉思索着,瞥到孙千户腰间擎得端正的绣春刀,她眼眸微动,悄无声息的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还未走远两步,一只手突然就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沈从烟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一颤,眼睛睁大,额头上浮现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她拽着帕子的手瞬间收紧,但只顷刻之间,沈从烟便调整好呼吸,笑岑岑的开口道:
“阁下这是有何要事吗?”
“姑娘,你怎么走错路了。”一位布衣荆钗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她身后走了出来,塌着背,眯起混浊的眼睛望向她,瞧着慈眉善目的样子。
“婆婆,我与家人走散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沈从烟抿嘴说着,茫茫然十分无措的样子。
“不如去老朽那里,那是个又宽展又幽静的一个好去处。”老婆婆拿枯枝般的手指向一个地方,沈从烟点点头,松开攥紧的手帕。
他们两人拐进了一条铺满青石板的小胡同,路两边甚至没有人家,只有长满了青苔的旧石墙。
“我要见戚大人。”沈从烟回头对那人说着,仍旧面无表情,只是双眼愈发明亮起来。
“姑娘在这里已是已死之人,何不快快离了这纷扰之地。”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这时开口却是一个年轻男子磁性的声音。
沈从烟脸上未出现一丝惊讶,仿佛是早已知晓。
“京城刚才发生了一起棘手的命案,现在应该是戚大人接手了,”沈从烟黑色长发挽在脑后,双瞳墨如漆点,声音听起来清清冷冷,“而这个案子,我能破。”
方斜看着她,少女似是提到擅长之处,微仰着头,平时的沉稳剥丝抽茧般让人窥出些轻灵,面容仍旧淡漠,但一双眸子却是明明亮亮的。
“我只将你带回去,能不能让戚大人留下你,就看你的本事了。”
沈从烟于是又回到了这里。
戚府占地极大,由此而生一种阔朗,也是一种端肃,园子一侧的抄手游廊连着一座湖边小亭,亭台楼阁,水榭莲塘,桃林小轩美人廊,层层铺叠,逐次展开。
石径旁有溪流淙淙,盘旋的虬枝将头顶一方天幕遮起来,便有月光零散而入。
天刚擦黑,便有梳着双髻的青衣丫鬟点亮了油灯,抬眼望去雕花木窗上昏昏暗间光影摇晃。
时当四月初,虽是仲春与暮春之交,却依旧晚寒夜凉,沈从烟指尖被冻的发麻,忍不住呵了口气来暖一暖。
这时有一个绿衣双髻的丫鬟走了过来,圆润杏眼,小巧鼻子,虽未有倾国倾城之貌,却自有一番温柔可亲之意。
她先是行了一礼,凑近些缓声说道:
“姑娘,戚大人说他的恩情已经还上,你与他缘分已尽,自是不必再见,其余勿言,”兰佩似是觉得这说辞有些太过于不近人情,细眉轻拢着又加上一句,“望姑娘多多保重。”
沈从烟心中一片凄然,她想过说服戚褚晟可能不易,但也未料到如今连人都见不到。
若是她没有抓住这次机会……这念头只是飘忽想起,沈从烟便呼吸一窒,心口止不住的酸楚,一念起,一念落,倏忽间她想起柳家上下三百多条人命,想到死的不明不白的母亲,想到如今被迫隐姓埋名的她。
而这世上早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世人眼里的沈从烟也早在大婚当日暴毙身亡了,她是行走在阳间无名无姓的鬼,仿佛一辈子不能见光,只能如阴沟里的老鼠般苟活于世,可若是她都放弃了,地下的冤魂又怎么能安息呢?
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抓住这次机会。
唯有隐忍,谋而后动,才或有一线生机。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沈从烟狠攥着拳,复又放开,再抬眼时,万千杂念彻底消失,她心里只余一个念头,一定要报仇。
沈从烟撩起衣裙下摆,直挺挺的跪在了那里。
“若戚大人一日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跪一日,若戚大人一辈子不肯见我,我哪怕到死也不悔。”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来呢?如今料峭春寒又更深露重,时辰长了,寒气入体,难免身子受不住啊。”兰佩想要再劝,却看到少女眉眼中的坚定,于是不再多言,只叹息一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湿冷的风裹挟着岚岚雾雨铺面而来,无声间细细密密的钻进人的骨缝里,浅薄的月光如冷水波纹般散开,万籁俱寂时而天地间仿佛只余这一道孤零零却又坚定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沈从烟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得四肢一点一点寒下去,直到麻木,她眼前开始出现黑斑,身子摇晃片刻后又极力直起,将掌心掐的鲜血淋漓,只恍惚着低声道:
“还望戚大人见民女一面。”
太久不见人影,沈从烟的心也一点点灰了下去,正在此时,她耳边突然出现了声响。
“吱呀——”
门开了。
来人踩着月色走了过来,在墙壁上映出一道欣长的影子,墨发被红绳半束起来披在身后,黑袍上用金线绣着针脚细密的暗纹,走动间波光粼粼,贵气天成。
光影交错中,他的眉眼也影影绰绰,等戚褚晟来到她面前之后,沈从烟才终于又看到了他,一张当得起那“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评价的脸,凛冽的剑眉下如墨的眸子如寒潭一般冷而深邃,挺拔的鼻梁,凉薄的唇,周身披了层冷月的银辉,无端显得面色冷淡。
这就是被喻为帝王鹰犬,为世人惧怕的锦衣卫指挥使戚家家主戚褚晟。
戚褚晟站在那里,懒散的把眼一掀,居高临下的冷冷打量着她,女子松挽着乌发,额头间生着一点朱砂,细长的眉下是一双清冷的柳叶眼,黑如点漆的眸子,淡色的唇,苍白的脸,天地间仿佛只有黑白两种极致的颜色。
看起来苍白淡薄而又消瘦,只一双眼睛明亮灼人,里面似有焰火跃动,教人不敢直视,而她脊背挺直跪在那里时又宛如古画里的一竿青泠泠的翠竹。
沈从烟的脸冻的发木,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强行压制住冰凉身躯的微微颤抖,“小女愿为大人效劳,只求大人能让我留在此地。”
“哦,你有什么可替我效劳的?”戚褚晟嗤笑一声,不在意的随口说着。
“如今我有的,只是天下第一仵作徒弟这一噱头,但是我会向您证明自己,假以时日我定成为大人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沈从烟在脑中迅速组织着自己的说辞,仰视着他,神情却不卑不亢。
“那我又该如何相信,你不会有二心呢?”戚褚晟扫过眼前的人,声音平静。
“戚大人,我非是让你去相信我,而是让你去利用我,”少女声音清冷,浓黑的眼藏匿在黑夜里,一字一句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