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挪动冻僵的腿凑近几分,低声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锦衣卫自太祖之时设立,百年来难免树大招风,而如今风声四起乱人耳目,小女斗胆来揣测圣心,现在各方势力对抗,朝廷关系错综复杂,难免有人混水摸鱼不易控制,圣上有心只留……”沈如烟的手指伸出两个,“现在为无头案京城人心惶惶,若锦衣卫能破此案,定会让圣上青眼有加……”
她没有说破,两人却又都心知肚明。
——锦衣卫,东厂,西厂,大内行厂的角逐开始了。
一个养在乡下庄子里几乎避世的女子能知道这些已经不易,她却在短短时间串联起来看到自己优势来自己争取利益……戚褚晟仍旧不动声色,但是狭长的凤眸眯了起来,眼神忽明忽暗,波澜起伏。
而他出手在她大婚之日救下沈从烟原本只是想还掉当年欠下的人情。
却不想洗去盛妆铅华的倔强少女与旧时的身影恍惚间交叠起来。
“值得吗?若你现在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就可以平安一世,但你如果卷入这场风波,来日若想脱身,便是我,也保不了你。”戚褚晟冷冷问着,他不信这世上会有人不贪生怕死。
“大人可知,这个案件于我,不仅只是因为相关,更是因为那三百余人曾经真实存在过,那是人命,不是草芥,他们的痛苦、冤屈、愤怒都真实存在着,民女肉体凡胎,自然怕死,”沈从烟顿了顿,仰起头,神情倔强,“可我更怕此中真相随着尸骨一起深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若我还有一息尚存,就要为枉死的冤魂在这朗朗世间求一个公道,才能无愧于己心。”
“而我的命此后便是大人的,我所求只是让能找到害死母亲的凶手,为我柳家上下三百余人,”她的眼睛明亮,目光灼灼的望向他,“翻案。”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无论前路如何,你已经回不了头了,”戚褚晟也回望过去,他眼中有一丝波动,但很快被浓雾遮掩,再看过去仍旧不动声色,似是藏了秘密的极深寒潭,“那你便……留下吧。”
“多谢大人……”话音刚落,沈从烟意识突然空白,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暗,身体随之倒下。
碰瓷的?戚褚晟挑眉望过去,还是创业未始而开头崩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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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沈从烟惶然惊醒,猛地张开眼,挣脱梦魇之后眼前仍旧朦胧一片,金丝楠木的拔步床床顶上幔帐摇晃,侍女留在帐外的半截红烛早已熄灭,她强撑起身子睁开眼,看到帷帐被床栏上的银钩挑起来,日头已然照进半床亮光。
青花缠枝莲八宝纹香炉里的安神香熏的她整个人晕乎乎的,骨头像是浸在酒里泡酥了般,沈从烟扶着额头起身,将身前的头发挽到后面,抬眼打量着这间屋子,不似所想那般奢靡,陈设也清凉简单,只那素色白玉瓶里插着浅淡红粉的一支杏花,倒也简洁疏朗,清雅宜人。
“姑娘,你醒了。”这时一个双髻青衣丫鬟走了过来,看起来年岁不大,那圆溜溜的一双黑眼睛望向她时立刻弯成了月牙,“您唤奴婢芝月就好。”
“芝月,我这是……”沈从烟神情疑惑地朝她看了过去
“姑娘,你昨天晕倒了,大人传唤了医官,说是您思虑过度,加之寒气入体的原因,并无大碍,”小丫头芝月一板一眼的说着,“大人又说若姑娘你醒了,可以让我带你去见他。”
沈从烟了然一笑,把头点点,正待往外走时,芝月却从身后拿出一个紫金暖炉。
迎着沈姑娘询问的眼神,芝月眨眨眼,硬着头皮往下说:“大人吩咐着,说您…说您也忒弱不禁风,让您拿了这紫金暖炉暖着些,别…别又晕了去。”
沈从烟听后也不恼,从从容容接过暖炉,将它端端正正的放在手心里,施施然往前去着。
“走吧。”
“欸。”芝月挠挠脑袋,赶紧追了上去。
没走几步沈从烟却发现了一丝不对,昨夜来的时候周围昏暗而没有细看,如今打眼这么一瞧,这戚府虽如风水术讲究“辨方正位”,但却过于封闭,像是……要困住什么似的。
目光流转间沈从烟将周围扫过一遍,发现戚府地广人多,哪里都能看到人影,只唯独东南方向格外寂静。
她往那里轻移走了两步,果然被芝月喊住。
“姑娘,那里去不得的。”芝月眼里闪过一丝戒备,又立刻换上笑模样劝阻道:“那里荒废太久,恐有蛇虫出没,姑娘还是离那儿远些罢。”
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随芝月往前走着,只是心里的疑惑却始终未减分毫。
这戚府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她们来到这里时恰是清晨时分,树叶在清风中沙沙作响,枝间跳跃的雀鸟不时鸣啁,不知名的小虫也在细微的响叫,整个庭院因此陷入了一种繁华的寂静,日光透过镂花的窗格子映出坐的端正的人影。
戚褚晟身着黑金曳撒,绣着通肩柿蒂窠膝襴飞鱼纹,坐在那张椅上,凝神看着书桌上面的几份公文,上面用蝇头小楷细细密密的写了许多字,沈从烟靠着门往里看时注意到旁处还有些不曾写过一字的白纸,以及被收拢在边角处的卷轴。
“既然来了,那便进来吧。”戚褚晟头都没抬,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
“大人。”沈从烟低眉行了一礼,规矩的让人挑不出错来。
“你且过来。”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扫过她,沈从烟慢慢走了过去。
离得愈发近时,她闻到了戚褚晟身上气息清冽的沉水香,是南海香木被刀斧砍伐引起较深伤口之后,自我保护流出膏脂凝结而成,称为活沉生结,乃香中上品。
焚烧时气息馥郁而四处弥漫,烧至余烬而香气不绝,此种香与白银等价,有宁心安神之功效,且这味道绝非只是一时熏染,眼前人内心或有什么疑虑之事……
“你在干嘛?”戚褚晟挑眉看向旁边缄默的人。
“大人身上的熏香。”
“你闻那个做什么?”
“一个人的举止言谈、穿衣打扮很容易伪造,但往往这种细节却极易被忽视,评判一个人需要通过不起眼的微末之处,而小女只是习惯使然。”沈从烟不急不缓的说着。
戚褚晟看了她两眼,从桌上拿出一叠纸卷,皮纸封着,封口压大红印。
“那卷宗在刑部你现是看不到的,这里有案子的始末你且仔细看看,戚府开销大,也不能吃白饭不是?”
沈从烟倒是没有计较,只将目光转至桌面,放下手炉,拿起那张纸正待要看。
“凉的?”戚褚晟碰到这紫金暖炉,忽然一怔,斜眼看她。
“小女斗胆将炭火倒了,”沈从烟长睫毛扇了扇,眼尾挑出笑意:“大人,你只说了拿上这暖炉啊。”
“阳奉阴违,强词夺理。”他说着倒也不见生气,只慢悠悠的拿过桌上的压手杯,提起甜白三繫竹节把壶倒了一杯茶水,握于手中,恰合虎口。
“多谢夸奖,小女惶恐。”沈从烟笑吟吟的颔首接受,将纸放在眼前细细的看。
越往下看越能看出这个案子的古怪之处。
原来在那人头被发现后,这少年立刻便被锁拿,押进南城兵马指挥司审讯,发生在天子脚下的如此案子,众人自是不敢怠慢,把少年细细审讯了一番,结果听到的描述更加扑朔迷离,匪夷所思。
这少年叫周一礼,是个二十余岁的秀才,而他母亲名唤周氏,是此地的民妇,在及笈之年便嫁到周家,两年后生下周一礼,但只半年光景,丈夫就因病去世,家里也只剩两个婢女、一个男仆。
周氏在丈夫去世后全力扶养孩子,从开蒙时便将孩子送去了学堂,清净守节二十余年,是远近闻名的贤惠清白、从一而终的女子,为众人称颂。
而传唤后据周氏所言,三天前清晨,她起床后忽觉寒岑岑,扭头便见一无头的白衣男子站在眼前,头在双手上擎着,死死的盯着她,七窍慢慢流血。周氏大惊,随即口中高声呼喊,男子却在霎那间钻到床下,丫鬟快步赶来后却发现床下空无一人。周氏以为是自己彻夜刺绣花了眼,也未声张此事。
但在夜间时分,烛火飘忽不定,整个房间昏暗暗的,周一礼于睡梦里只觉有东西在看着自己,他睁眼竟发现有一个无头的白衣男子站在他的床边,周一礼大骇,连忙扭头,却发现有一颗头颅被摆在床头,血红色的眼睛神经质的转动着,见他望来便突然直勾勾地盯着他,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僵硬而又诡异的面容。
周一礼被吓住,僵直而惊悚的目光看着那里,拼命的大声喊着,等有人来的时候,那男子又钻到了床下消失不见了。
之后几天周一礼害怕的夜不能寐,周氏为了安抚将要科考的儿子,只得谎称听老人说那财神爷穿的就是白衣服,如今这屋子祖居至今也是有百余年了,怪道是先人显灵点拨那埋藏金银财宝的地方不成?”
两人合计一番后便使仆人启开床下地板,那里一张青石大如方桌,上置红缎银包一个,内有白银五铤,周氏大喜,与儿子说道:“这笔钱财是财神指点,先祭祀再去挖掘,你去集市肉肆里买个猪头当牲礼,祭祀之后再打开也不迟。 ”
那周一礼集市刘屠户那里买了个猪头,付钱时却发现忘了带,就把红缎银包抵给那卖肉的屠户,说这儿包有五铤白银,先在你这里,我到家拿钱再换。后将那猪头装在布囊里回,之后就是被人发现。
那南城兵马指挥使立刻下令传唤刘屠夫,这屠夫说确实此事,只是红缎银包他还没有打开来,转头便将银袱呈上。等打开银包一看,里面却是一块血迹斑驳的白布,哪里有那五铤银子,分明是五根鲜血淋漓的手指头。
众人大骇,便连忙遣一班捕快来到周氏家,挪走青石板后只见那里横着一具无头男尸,衣履尽白,右五指缺焉,以头与指合之相符。
而在他们处处走访打听下,发现这屠户和周家竟无半点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