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金呢？”杰克突然张口，神情眷恋而忧虑。

    魂体在半空中停留，引渡的环节进行到一半突然中止，等了半天，男孩给出令人错愕的问题。纳塔显然没反应过来，停顿几秒，重复道:“阿金？”

    “阿金，就是阿金。”杰克眼中逐渐呆滞，陷入茫然，不复最初清醒对话的模样。

    纳塔仔细回忆了杰克的信息，才想起男孩确实有一条金毛犬陪伴，但这条狗并不在死亡名单上，任务对象的死亡资料里也不会过多介绍一只无关紧要的宠物，纳塔并不清楚这只狗的归宿。

    就在纳塔准备回答时，衣角突然又传来熟悉的拉扯感，佐伊不知道发现了什么，蹲在床边矮桌交，背过身用手扯纳塔的黑袍，压低声音，新奇地喊道，“纳塔，纳塔，这里有只小狗。”

    桌角下的趴着一只熟睡的金毛狗，耳朵轻轻搭在头部两侧，透出一种温柔乖巧的气息。身体雄壮有力，四肢肌肉发达，充满了力量与活力。

    佐伊只在屏幕里见过这些，实物还是第一次，兴奋压过了理智，顾不上还在工作的纳塔，只想把这件特别的事分享给最亲近的人。

    激动让男孩难以控制手上的力气，黑袍在不断拉扯中，逐渐失去平衡，从纳塔头上慢慢滑落，露出一具赤裸的白骨骷髅架。

    床头赫然立着一只鬼，杰克承受不住，在看见的一瞬间，瞳孔瞪大，短暂的颤动后，晕了过去。

    “可是为什么狗狗没有灵魂呢？”佐伊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在状态疑惑道，迟迟得不到男人的回答，他忍不住回身看过去，原本悬浮半空的蓝色灵魂回到床上，重新进入杰克的躯体。

    窗外的月光打在纳塔惨白的骨架上，在墙上投出可怖倒影。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自知闯了祸的男孩自觉捡起黑袍给人递过去，低着头小声说道:“纳塔，你的衣服掉了。”

    纳塔不作声，他久违的尝到了气愤无语的复杂情绪。

    原本非常轻松简单的一项任务被佐伊彻底搞砸，杰克处在弥留之际，灵魂引渡没有难度，只要他把杰克的灵魂带走后，就可以让佐伊进入他的身体，重新做回人类男孩。

    可惜被这一打岔，杰克受了刺激，灵魂归位，再想引出来就不在纳塔的控制范围内了。如果佐伊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他几乎要以为男孩是故意的，这样一来，不仅男孩这个麻烦精没有送出去，今天的工作也彻底白干。

    果然，小孩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生物。

    街道上，大片大片的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从夜空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瞬间，山川、田野、河流、小镇，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

    佐伊垂头丧气抱着黑袍跟在纳塔后面，长长的衣摆在雪地拖行，却不留一丝痕迹。

    纳塔早换了一番模样，脱离工作状态下的他，照旧是那身上下包裹严实的黑色西装，跟他垂在脑后的低马尾融为一体，全身上下唯一的彩色，是那双鲜红的眼睛和白手套。

    雪花不在他的身上停留，仿佛是被怒气蒸腾了，从杰克家门出来，纳塔再没理过佐伊。

    什么时候开始从事这个职业的，纳塔已经记不清了，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做这项工作，他人生漫长的岁月里是和一只只混沌的灵魂渡过的。他日复一日重复一样的内容，从未出错过，这是第二次他在工作上出现重大失误。

    每次都和男孩有关。

    “纳塔。”男孩小脸皱巴，语调低落，这些话一路上已经在心里酝酿了很久，可是处在气头上的男人并不愿意听，“对不起，我把你工作搞砸了。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置若罔闻，径直往前走，佐伊有些着急，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唯一亲近的人对自己疏远，他感到慌张，口不择言喊道:“哥哥！”

    纳塔一向不允许他这么喊，每次听到都会臭着脸，为了讨男人喜欢，佐伊已经很久不那么喊了，但情急之下他还是会脱口而出这个称呼。

    闻言纳塔停下，转过身望去，两人对视，佐伊立刻改口，“刚才就是这儿，听到有人喊我的。”

    男孩伸手指向伫立在十字路口的指示牌，上面用简陋木板刻了个地名，柏河。柏林镇环河而建，杰克正是在这条河边玩耍时不慎落水才濒临死亡。

    但他的灵魂如今好好的身体里，反而不在死亡名单上的金毛狗灵魂不翼而飞，失去载体又不在□□附近逗留的灵魂是危险的，他们一旦暴动会产生更多的死魂，纳塔暂时不能不管不问。

    当时他带佐伊路过这儿时，确实感受到有灵魂的召唤，但这个位置与杰克家很近，他原本以为是杰克未曾多想，现在只能顺着这个线索碰碰运气。

    大地被白雪覆盖，四下延伸的小路也难以分清方向，和来时相比已经大不一样，佐伊的记忆力令纳塔吃惊，男孩很有天赋，简直不像一个普通的人类男孩，更何况他还能感知灵魂，看着男孩欲将功补过的积极状，纳塔若有所思。

    “纳塔，你是要找那条狗狗吗？”

    黑袍被纳塔收了回去，男孩终于不用抱着长长的衣物，重新牵上男人衣角，跟在身旁，仰头小心询问。

    “嗯。”纳塔声音不冷不淡。

    “我帮你找到的话，纳塔就不生气了吧。”佐伊试探问。

    男人瞥过去，不对小孩子的玩笑话上心，“我没有生气。”

    “可是纳塔不喜欢佐伊。”男孩眼睑微垂，语气带有哽咽，听起来很伤心。

    纳塔一愣，没想到男孩会这样想，他没有哄小孩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种情况，伸手牵住拽着自己衣角的手，心想这种坏习惯以后真的要改掉，嘴上安抚，“也没有不喜欢你。”

    牵手的行为立刻让男孩重新焕发活力，他抬头仰望男人，只能看见漂亮的下颌角，手上用力回握住男人手套下的细长手骨，笑得眉眼弯弯，“好哦，那就是喜欢我。”

    纳塔召出四只告知鸟去往不同方向探路，同时催动镰刀的力量去感受逃逸的灵魂，分出几分注意力略过男孩的小脸，哪有半分泪痕的样子。

    小孩的脸，八月的天，说变就变。

    距离不远，两人很快就到了河岸，一路上雪愈下愈紧，河面已经被一层薄薄的冰层所覆盖，河岸两侧的柏林，枝叶上积雪如棉，仿佛沉默寡言的守望者，静静地陪伴着这条古老的河流。

    肉眼望过去，一切都如此平静，这样的雪夜，不会有人在附近逗留。两只告死鸟在前方开路，纳塔领着佐伊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下游仍有水流波动，混着冰碴，看起来寒冷异常。

    越往后走灵魂的波动越强，想必金毛犬的灵魂就在附近，弯月镰刀在感召下阵阵颤动，发出争鸣声，引得佐伊频频望去，他眼里充满了兴奋和向往，无端让纳塔联想到他那把路上被自己扔掉的劣质玩具。

    令灵魂闻风丧胆的凶器，对于小孩子来说也只是一件大一点的玩具罢了。

    镰刀给出的方向在河流深处，纳塔隐隐能感觉到风险，他迟疑看向男孩，犹豫要不要把人带上，可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安不安全是一方面，不知道又要给自己捅出什么篓子。

    大致评估了下，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动物的灵魂智慧开化度低，很难造成大威胁，纳塔最终弯腰把男孩抱在怀里，向平静的河面走去。

    不过几百米，纳塔已经感受到浓浓黑雾蔓延上来，整段河面都被笼罩住，灵魂离开□□的世界过长，已经开始产生腐化。

    “好臭。”因为难闻的黑雾，佐伊伸手捏住了鼻子。

    略带鼻音的嘟囔往衣领里钻，纳塔不适的把男孩往旁边挪了挪。

    随即一只柔软的小手盖上纳塔的脸，摸索了几下，准确捂住人高耸的鼻尖，“这样就闻不到了。”

    河流在黑雾的污染下发黑，鱼类的尸体腐烂漂浮在上面，让纳塔紧皱的眉拧得可以夹死苍蝇，他伸手挥开镰刀，将浓雾拨开，留出一道干净的小路，把男孩放下，叮嘱道，“待会儿不准乱跑。”

    “诶？”佐伊尚没弄懂男人的意思，就被前方尽头的新奇景象吸引了目光，“纳塔，前面有只脏脏的狗狗。”

    一只通体漆黑的大型怪物沉在前方水面，不断扑腾起水花，像是在翻找什么，察觉到有人靠近，猛然抬头，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发出声音的男孩，慢慢张开大嘴，露出尖锐獠牙，仿佛随时准备撕裂猎物。

    男孩却丝毫没有慌张的表情，他学着怪物的模样，慢慢咧开嘴角，露出乳牙，看起来像对怪物表达友好。

    怪物敏锐而警惕，并没有第一时间冲过来，停顿了几秒后，把目光转移到更具威胁的纳塔身上，它昂起头，向天吼出刺耳的怪叫，似乎是一种警告。

    纳塔并不理会这种小把戏，交代男孩老实呆在原地后，他恢复黑袍打扮，手持镰刀，告死鸟在头顶盘旋，发出厉叫，纳塔慢慢向怪物逼近。

    收取一只狗的灵魂，对于死神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

    男人的靠近给怪物带来了威胁，他躁动起来，翻搅起更激烈的水花，焦虑使它毛发炸开，下一秒如闪电般冲向纳塔。

    纳塔平静地举起镰刀，迎面而来的危险不能让他脸上多一丝表情，但小孩可以。

    “纳塔！”身后传来惊呼，害怕令男孩语调失真，尖锐的声音钻入头皮，竟比怪物带来的伤害多上几倍。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正要催动神力的纳塔顿住，被男孩猛然推开。

    一瞬间，白光炸过，佐伊被怪物吞入腹中。

    独留纳塔和怪物两人对视。

    男孩显然不是怪物要攻击的主要目标，出现这个局面属实在预料之外。

    修养良好的男人几乎要骂出脏话。

    然而正当纳塔要进入怪物身体把佐伊带出来时，怪物腹部泛出刺目白光，范围越来越广，将片雪原照亮，宛如白天。纳塔亦笼罩其中，白光照射在身上，竟令他黑袍下的白骨发烫，炽热的灼烧感慢慢使他意识模糊，陷入黑暗。

    再睁眼，眼前已大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何出现在了一个山洞里，四周是崎岖裹着寒霜的石壁，洞口外是不见边际的雪远，更远处是一片松柏林，最不可思议的是他感觉到了寒冷和饥饿，这是几万年以来纳塔从未有过的体验。

    而且，怪物和佐伊都不见人影，不知道那里去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冷风袭来，纳塔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他下意识摸向衣服口袋，想从中掏出手帕，却只摸到一片柔软的毛皮。

    纳塔瞬间僵直在原地，心头涌上一股诡异的感觉，他伸手看过去，那不是一只人类的手臂，也不是一只骷髅的手骨。

    那是，一只狗的前腿。

    他变成了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