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回和蔡万里一桌茶话说下来,日头已是偏了西。
他送走蔡氏后便自己坐在椅子上发呆,直到底下人进来点灯,才回过神,问道:“裴却瑕那里如何了?”
下属摆好灯烛,说道:“正要上覆卫公,裴大人因把龚宗儒送离了京城,现在朝中龚氏的门生故旧都对他深有驳责。”
程回喟然道:“这事总要有人去做。换了其他人,也未必做得成。”
“可是京城那边消息,陛下并未召裴大人入宫。”下属道,“龚氏之事了后,裴大人也没有亲去张阁老府上拜别,径直离开京城南下了。”
程回听他如此言,却是点了点头:“满朝皆知真正想要龚宗儒远离京城的是谁,却谁也不敢说,既有现成可供他们集矢的,自然少不得一个个涂些粉墨上演那忠义大戏挣名声。裴潇是聪明人,他知道何时该做个孤臣。”
他把眼看向门外昏黄晚景,吩咐道:“派几个人暗去接应,免得路上闹出事来。”
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地刷刷作响。
天已经完全暗了。
颜瑛把蜡烛放在桌上,向立在旁边的颜瑾说道:“你既来问我,我也不妨对你直言。程回的确有意想帮我离开颜家,但我从未答应。”
颜瑾没有言语,默然须臾,向面前椅子上坐了。
颜瑛看了她一眼:“你好似不意外。既如此,又作何来问?”
颜瑾心中突突跳了两跳,她知道直接拿话来问颜瑛是有些风险的,可自己既已不顾脸面地走出了这样大一步,就不能只是等着别人来明白她。何况同颜瑛经受的一切相比,她的心意总是不重要的。
只是她既要走出去,就不想再绕回来了。
“我想着以姐姐的性子,不答应他是情理之中,是以不觉意外。”颜瑾缓声说着,又谨慎地牵起了两分笑意,“程公子虽是好意,但他如何晓得女子心事?他那里门路,无非是要么给你换个地方做女医,要么就是给你找个人家。可行医的事,你在南江得裴翰林引荐已在官府有了正经名声,经历这许多也得乡里信任;至于那第二条门路……”
颜瑾更加谨慎地瞟了眼颜瑛的神色,方继续说道:“依我看,他找的人再好,也比不过那肯与姐姐共患难、同生死,知你品性、信你能力,又助你前程的。女子姻缘,除非万不得已,谁又不想选个心意相合的?至少日子能过得有滋味些。”
两人从前本就因提及私事一言不当闹过矛盾,颜瑛此时听她这样说,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颜瑾暗指的人是谁。
她面颊上染起两抹红,心里倒没有恼意。自己和裴潇虽是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可两人那些经历摆在眼前,之前裴府那次茶会她又不顾李月芝的意思自作主去了,以颜瑾心思之细,察觉到此并不意外。
颜瑛觉得腕子上那串珠子有些发热,她低头牵了牵衣角,口中说道:“不管什么出路,总不是我能倚赖他的。你也不必再为了这些事去向程回打听什么,他若要对父亲不利,也不会放人回来。”
颜瑾见她如此反应,心下松了口气,暗想:果然她与裴潇已近水到渠成了,如此倒算是各得其所。思及此,她四肢百骸也好似轻了些,只是颜瑛并未觉出自己此番动作的私心,这让她不免又有几分过意不去。
“姐姐。”颜瑾唤了声,又顿了一顿,说道,“我明白。”
颜瑛只当她在说自己和裴潇的事,脸上更红,旋皱了眉,转开眼道:“情管你明白什么,都快些回你那里去吧,我还有药方子要看。”
回到房里,颜瑾就吩咐秋霜准备笔墨,打算重新画两盏灯面。
秋霜一面张罗着,一面好奇地道:“家里有什么事要做灯么?”
“不是,送给程公子。”颜瑾铺开纸,说到“程公子”三个字时,声音轻了轻。
秋霜愣了下,说道:“小姐,你已将那张灯面赔过去了的。”
“嗯。”颜瑾道,“我另画两盏。”
秋霜把她看了片刻,突然伸手过来抓住了颜瑾的腕子,颜瑾诧然抬眸,正对上丫鬟满目急色。
“小姐,程公子他……”秋霜斟酌道,“他是公公!”
颜瑾神色微敛,再开口时语气平淡:“我晓得。”言罢,抽回手,继续低头铺纸。
秋霜不免更急,忙忙道:“你既晓得,干嘛还做这些?他是缇卫司掌印,正经的活阎王,你反是嫁不成他,我们闺阁女儿,就更该离他远些才是。你看大小姐,都不肯用先大奶奶的人情与他走得近嘞!”
颜瑾把木镇纸用力往纸边一压。
秋霜蓦地缩了下脖子。
“凭什么嫁不成?”颜瑾说完这话,深吸了口气,缓向椅子上坐了。
半晌,她才又幽幽地说道:“你们既说他是活阎王,凭他的权势,想要娶我才是轻而易举。我若能为自己做主,自然也是要嫁合心意之人。”
秋霜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神色纠结:“小姐,不说别人如何议论,那……那……”那了半天也没那出来囫囵话。
颜瑾已提了笔,头也不抬地说道:“那也是合我心意。”
***
第二天早上,颜瑾借着拜访张氏的名义,带了些糕点,亲自把画好的灯面送去了程家。
见到张娘子,她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道:“思来想去,从前谢意与歉意俱是深深,此物聊表心怀,有劳娘子。”
张氏闻言,心里便有了几分数,一面亲手接了画,又另一手挽了她坐下,含笑说道:“我是不懂风雅的人,二小姐的画还是卫公最明笔意。按说我该趁着画墨未干立时送去请他品评,只不巧得很,卫公昨日整夜未归。”
颜瑾特意挑了早上来,本是存的能见着程回把昨日未完之话说完的意思,不料他竟是外宿了。
莫非是那位蔡公公带了什么麻烦来?
她这样想着,关怀的意思就流露出来:“昨日我听说是织造府的蔡公公去了卫所。”
张氏大约还并不知晓这事,闻言先是微有了然,旋后才说道:“也是平常。之前卫公瞒着身份,苏州城里不知情,现下消息传出去了,蔡公公定要来拜访的。”又笑了一笑,端起茶盏,“再说,蔡公公过去与洗珠桥,还有砖厂刘太监几个都是关系不错的。”
颜瑾听出来些意味,转念一想,暗忖:那么这蔡公公想必是来打探风声,以图周旋的了。不过他那里既然没有麻烦,如何夜不归家?莫非是避着我么?
这么想着,她一时就没有作声。
张氏看了看她,笑着招呼:“喝茶。”
颜瑾也就笑了一笑,端起茶盏在唇间一挨。
在程家和张氏闲聊过几句,颜瑾便起身告辞回了家。当天果然如她所感,并没有消息传来。
她就此生了这方面的心眼,于是差秋霜早晚注意着巷弄里的动静,不想几天转眼过去,没让她们找着程回的动静,却瞧见对岸裴府的裴二老爷在这天上午走进了颜家大门。
颜瑾得了消息,立刻去前面找到正在配药的颜瑛,避到旁边对她把事情说了,笑道:“裴二老爷头回登我们家门,又是忙里抽闲,想必是有什么正事。”
颜瑛面上没露出什么来,心里却已是突突跳了两跳。她估了下时间,再过两日就是裴泽和戚廷筠的佳期,裴潇之前虽说是赶不及参加,但既是“赶不及”,那便脱不开“赶”这一字,料想他归来的日子不会晚于婚礼太久。
况且之前裴大太太也暗示过差不多的话。
她不免又往更深处想去,若裴清那里没有截住信,或许裴潇的消息还要来得快些。
只是想到此处,颜瑛不免又生出两份疑惑:不过他那里便是要回消息来,也不能有这么快吧?且为何会是裴二老爷来,而不是裴大太太找的女眷或是媒婆呢?
她将心底喜悦压了压,冷静道:“或许是长辈那里有事情。”
说是这般说,颜瑛还是从容地三两下收拾好了东西,和颜瑾往后面去了。
姐妹两人刚走到后院,迎面就碰上郭琴儿带着丫鬟笑吟吟行来,她见着颜瑛,便高高牵起唇角把牙一露,扬着声道:“哎哟瞧这是谁,正说着我们家烧了高香嘞,可要恭喜大姐你了。”
颜瑛心里一跳,手脚都热起来,佯作平常地问道:“姨娘说什么恭喜?”
“你在前头,没有瞧着裴府老爷进了家门?”郭琴儿故作神秘地冲她抬了抬眉毛,说道,“不妨猜猜他来做什么。我同你提示两个字:是喜事。”
颜瑾笑道:“那是多出一个字了。姨娘话已说到这般份上,不如就索性与我们直说了吧,回头我把新买的那方帕子送你,只当是开口红利。”
郭琴儿听了这话,眼色一亮,又调侃地道:“那么等下回得了你的喜事消息,就该大姐来给开口红利了。”
颜瑛面不改色,呼吸已是有些乱了,脑海里好似有浪打来,要说什么,也想不着言语。
却见郭琴儿清了清嗓子,拿腔作样地说道:“人家裴二老爷是替人来给大姐提亲的,那家的公子可是我们南江有名的人物,就是出了南江也要挑些人来比的。”
“姨娘就先告诉你们吧。”她说,“是戚府的大公子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