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回垂眼落在自己一身玄色的袍子,灯影下,似有深深浅浅的色块,又似是朦胧的错觉。
他想起程六指鲜血淋漓的模样,起伏的心间便略平了平,然而这平静转瞬即逝,再度卷入了巨大的空洞。
“我以为,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少顷,他这般开了口,“可是偏偏有一个人,在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心意有加无瘳。”
裴潇沉吟须臾,说道:“你是什么身份,同你是什么样的人,并不相关。”
程回抬起眸,似是淡淡笑了一笑:“我只是觉得有些糟糕,因为……我大约让她闯了进来。”
说罢,他饮下半杯酒,又是一笑。
“既然闯了进来,你为何不肯迎着她?”裴潇静静看着他,问道。
“她一时糊涂,难道我能糊涂么?”程回像是听着什么好笑的事,再把余酒饮尽,顿了顿,缓缓续道,“情随事迁,待她日后得觅良人,体会到寻常夫妻的恩爱,就会明白今天的举动有多傻。说不定,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意再想起。”
裴潇移身伸手,执壶重新替他把酒筛满:“你是否对自己苛刻了些?”
程回默了默,说道:“我们这种人,无有一日能脱开权力生存,既要抢别人的,也要防着别人来抢自己的。从前顾洪和龚宗儒一内一外揽着大权,现在是宝荣和张太源,当初宝荣对顾洪也是一口一声干爹地喊着,可是顾洪被换,龚宗儒倒台,他帮着张阁老出了多大的力你我皆知。归根结底,他能够取代顾洪,是因为皇上不喜欢龚宗儒;可是你我也知道,皇上喜欢的是从前和他一样被龚宗儒压着的张阁老。我时时都在提醒自己记得,如今一声声叫着宝荣老祖宗的太监亦有许多。”
“刘直这种劣人且不提,只说曹万里,我也以为他是很愚蠢的。”程回徐徐说着,声音渐轻,“他以为有个美妾便是享了福,实际不过自己亮出一道软肋来招摇过市,害人累己罢了。”
船舱里静寂了良久。
程回又喝完一杯,索性仰面躺了下去,眼睁睁地望着头顶乌篷。
“戚秉玉这老贼,真该千刀万剐。”他咬了咬牙,“断子绝孙。”
程回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覆额,开口时语声又恢复平静:“颜瑛若是一定要进戚家的门,到时肯改嫁给你还好,倘仍要迂到底做什么嫁狗随狗的贞妇,我劝你最好也不要想着为她保住戚廷彦,他不是会领情安分的。”
裴潇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少顷,转向青幕外望去,说道:“戚莲越一时半会娶不了她。”
***
颜瑛迷迷糊糊地被小燕推醒,只听见对方满是担忧地说了句:“小姐,老爷让你和二小姐去影堂。”
她揉了揉眼睛,掀被坐起来,茫茫然愣了半晌,问道:“去哪里?”
小燕就又重复了一遍:“说去影堂。”
天才刚蒙蒙亮,颜瑛打开门看见檐外吹过几丝细雨,凉意瞬间扎进肌骨,她心里颤了颤,旋把呼吸更往肺腑沉下去。
颜瑾恰也收拾完了过来找她会合,迎面不由地讶道:“姐姐,你怎地也没有披件一口钟?”说着就要帮她交代小燕去取。
颜瑛淡淡止住:“不必了,走吧。” 说时,随手接过小燕张开递来的伞。
颜家宅子本不算多大,姐妹两人虽迈着小步行走,但还是很快就看见了影堂外那道月亮门,门内几步之遥靠廊下摆着一只半人高的水缸,旁边挨了块几与地平的木桩,桩粗如一人合臂,根深不知所处,只是露在截面的年轮在细雨中清晰地显出一圈又一圈。
颜瑛还没有走近,脚下就定住了。
颜瑾当时就踅到了她另一边来,挡断颜瑛不由偏向那木桩的视线,貌似自然地问道:“姐姐,昨晚上秋霜在灶房里听到个新闻。”
颜瑛无声吞下喉间酸涩,重新迈开步,顺口应道:“又有什么事?”
“郭姨娘好像在祖母那里挨了打。”颜瑾本是临时起的话题,然而这么一说出来,自己也后知后觉这消息古怪。
或是因自知不像大奶奶李月芝那样能得到颜老爷的欣赏,郭琴儿一向是专意投颜太太的欢心。她进门以来别说挨打,就是惹婆母不痛快的事都从未有过,反而正是仗着颜太太喜欢,所以在李月芝面前也是一向不避讳言语。
是以这新闻出来,就连颜瑛听了亦是微露愕然。
颜瑾主动解释道:“也不晓得什么事,只是昨天薄晚时郭姨娘去祖母那里陪着一起吃晚饭,好像在桌上说了什么,祖母那里摔了碗。后来郭姨娘回去的时候,半边脸上有些发红,还拿帕子掩着。”
颜瑛默了默,说道:“她一向喜欢议论是非,想是恰遇上昨日祖母气不顺吧。”言罢,又一顿,向她道,“祖父今日叫我们来,或许也和昨天事有关。”
颜瑾想着昨日她们两个不管有意无意,多少都是没能遂了长辈的意,因也敛起闲话之色,点点头,说道:“我头里已交代秋霜要是半个时辰没有见我回去,就送些吃的过来。”
颜瑛看了她一眼。
颜瑾脸上有些发红:“太早了,我本来昨天就没有吃什么东西。”说着话,另一只手已经朝肚子捂去。
颜瑛没有多言其他,只是随意把头一点,说了句:“我也是。”
颜瑾愣了下,旋而唇边带笑,又快近半步,姐妹两个并行着走入影堂檐下,把伞靠在墙边放了。
推开门,潮湿的老木气息便随着隐约的香火余味迎面扑来,影堂里虽然常年点着两盏油灯,然而萤火难照暗室,两人又把旁边的蜡烛点起了几根,总算让屋子里明亮起来。
“天已大亮了还如此滥费火烛,若是走了水,让祖先灵位不安,你们也算孝顺么?”
姐妹俩循声回头,正见着颜老爷道貌凛然地从门外走进来。
颜瑛心知祖父是借题发挥,也不解释什么,只和颜瑾端端向他道了礼。
颜老爷却犹自向着颜瑛说道:“这些年我怜你柔弱,怕你触景伤情,从不勉强你来祭祀先人,但看来教养子孙一道,还是要有坚持的规矩;否则时日过得久了,孩子心性便容易遗忘,最后反倒认为是家里长辈不曾教养。”
颜瑛没有作声,颜瑾接了话礼道:“翁翁,我见外面虽然天已开始亮了,但这影堂里采光还不足,担心你老人家举动会有不便……”
“你一向乖巧,”颜老爷回过脸打断了她,“现今也开始有了这浮躁的毛病。我若要点烛,难道不会来了再视情况吩咐你们么?长辈说了的话不见多么放在心上,不曾愿望你们做的却倒要让我承认受了惠。”
说罢,他便直接宣布道:“从今日起,到莲姑出阁之前,你们就每天卯时过来默写《孝经》和《列女传》吧。”
姐妹二人低声应下。
望着颜老爷离开的后影,颜瑾叹了口气:“果然是余波未散啊。”
颜瑛从袖里取了块糖包递过来:“这回你是受了我牵连,待会随意写两页,你就托词不适先走吧,祖父不会追究的。”
颜瑾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几颗饴糖,于是立刻拈起一颗丢进嘴里,又笑道:“翁翁说不定也恼我昨天醉酒呢?就是一时不被追究,也难保没有秋后算账,我也还是老老实实和你一起吧。”
见她如此,颜瑛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过视线,又往树桩的方向望去,只是从这里隔着那只水缸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只缸,”颜瑛说着,把手向门外右边一指,“我记得以前是在这边檐下放着。”
颜瑾默了两息,小心含着糖,回道:“我也不晓得,有印象的时候它就摆在现在这个位置了。”
颜瑛没有言语,只是把那方望过良久才收回了目光。
两姐妹在影堂里默了一会书,果然秋霜就悄悄揣着糕点来寻颜瑾,见了颜瑛便说道:“大小姐,我在外面遇到郭姨娘房里的小蓉探头探脑,说是郭姨娘昨夜里吹了风有些头疼,想请你这里忙完了过去替她看一看。”
颜瑾拆开油纸刚拿起块定胜糕,闻言问道:“郭姨娘住处就在旁边,想是得了消息就把小蓉差过来了,那丫头如何又只探头探脑不自己说?”
秋霜低眉侧脸,当着她把眼往颜瑛那里瞟去,欲言又止。
颜瑾就明白了这意思,想是小蓉担心触了颜瑛的霉头所以才能避则避,便也不再说,兀自掰了半边糕轻轻放到颜瑛手边。
“你自己吃吧,我过去看一看。”颜瑛说着,丢下纸笔站起来便出去了。
郭琴儿正坐在床上喝粥,听见颜瑛进来,忙放了碗靠在迎枕上,揉着半边额角。
“姨娘,大小姐来了。”小蓉一面说着,引了颜瑛在床前站定。
郭琴儿睁开眼,含了笑道:“大姐来了,快些坐。”又扬了扬手,吩咐丫鬟,“去给大小姐拿些茶点来。”
颜瑛沾着凳子边坐了,问道:“姨娘除了头疼可还有什么症状?”
“别的也没有什么,就是这半边头抽着抽着疼。”郭琴儿冲她笑着,传闻中昨日挨了打的那张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
“那我先扶一扶脉。”颜瑛说道。
“扶脉就不用了,我这是早些年的毛病,心里有数。”郭琴儿道,“老爷那里大清早把你叫去影堂,想必是有要紧事的,你就看着给我写个去火的茶饮方子就是了。”
颜瑛抬眸看着她,缓缓说道:“就是清火也要看是什么火,开方子既要对症也要对体质,没有说随意的事。”
郭琴儿让她这样眼神一看,不知怎地竟先虚了两分心,暗想:她这性子本是容易冻着人,如今在外有了医名,气势比起从前又很是不同,难怪这会子连官人和太太都避让着她的脾气。
“哎!”她就猛地叹了口气,然后凝眉把颜瑛望着,满目的怜惜,“我也是差了小蓉过去之后才突然想起来,你已经许多年没有去过影堂了。这一大早见着那截树桩,想是心里极不好受吧?既然抽身来了姨娘这里,便正好静一静,我这不管什么火也都是小火,可你的伤却是极大的。”
颜瑛不料她起了这个话题,心头一顿一冲,语气也就淡下来:“我来给姨娘看诊,姨娘却偏要提起旧事,不知是何用意?莫非姨娘特地差丫鬟把我叫来,就是为了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亲眼见着我娘吊死在那棵树上是什么情形么?”
郭琴儿被她冲得一愣,回过神来连忙摆手:“不不,你把我想的什么人了,都晓得你为此精神柔弱,我哪里敢逼你去想那样场景。”但见颜瑛已然把话说到了这地步,她也不再婉转,心念一闪,便接上道,“我是想说,那些子悲剧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个不知头脸的野男人,据我晓得,老爷身为颜家之主,可是比你父亲还把这事情放不下。这些年他老人家也不勉强你去影堂祭祀,今日非年非节的却破天荒把你喊去了,我想来想去,恐怕还是和那事有关,怕你一个孩子受不住尴尬。”
颜瑛对她前半片话并不以为然,但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顿了顿,问道:“姨娘以为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