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一脚跨进颜太太的房门,眼见春杏笑迎上来口称“大小姐”,她理也不理,径直绕过对方走入次间。
她祖母正闭目坐在罗汉床上拨着手里的佛珠念经,颜瑛一眼看见那方双头镂雕兰草纹的漆木枕,就静静放在颜太太的身畔。
春杏已经追进来又唤了声“大小姐”,说道:“太太今日功课还没有做完。”
颜瑛在原地立了两息,踅到旁边向凳子上坐了,一手搭在桌沿,仍是面向着颜太太,口中淡淡道:“我在这里敬候祖母,你也不去给我端茶么?”
春杏一愣,犹豫地往颜太太瞥去,到底没有动。
颜瑛只用眼尾余光把她一扫,说道:“既你不愿识趣,那就站在这里听着吧。”
春杏不作声地低了头。
“你学的规矩,如今就是这样的没有规矩么?”颜太太幽幽说着,睁开了眼。
颜瑛神气自若地坐在凳子上:“人先自重而后人敬之。祖母不喜欢我,我不曾说过什么;何以你老人家不自重,却还要我敬着?”
“你!”颜太太突地瞪了眼,又冷笑着点头,“好好好,你以为你是拿住了我怎样的把柄,当真是不可一世了。但如今你那戚家的未婚夫婿出了大力,你红口白牙不过一张嘴,怎么,难道你以为把话传给更多人晓得,就能把事情坐实了?倒不肯想想这对戚廷彦能有什么好处?既对戚家没有好处,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她一手拍在身旁那方枕头上,下巴微扬。
颜瑛略作沉吟,眉眼不动地把唇角凉凉一牵,说道:“原来祖母是因自己心虚胆怯,所以听说两句话就草木皆兵。我不知谁说过什么,只你老人家到我房里偷东西这件事,实在是无风扬波。”
“还望祖母,能完璧归赵。”她微微偏过目光,落在木枕上。
颜太太气得牙根发痒。
“若不是你对郭氏漏了风,她如何来我面前多嘴?”她说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今早你们还急急碰了面。你道我偷你东西,我却是不知你说的什么东西,你用的哪样不是颜家的?”
颜瑛听罢这话,鼻子里一声哼笑出来。
“这话有意思了。”她说,“祖母不提醒这一句我还想不着,如此说,我便明白了——想是你老人家这一番醉翁之意,应在那‘不是颜家的东西’吧?我就说,虽然祖母原是自己理不直气也能壮,矫情饰貌地教训我们要循规蹈矩的人,但巴巴跑到晚辈房间里偷个枕头,还是未免显得太丑相了些。你老人家应该不只是为引我来威胁封口,不过即便是威胁了又有何用呢?我的短处整个南江早八百年都已晓得;但祖母的短处,现下却欲瞒着整个南江,谁更迫切一目了然。诚如你老人家所言,戚廷彦是因与我的婚约才插手来替你遮掩,归根结底,是因我对他有用,而不是祖母你;如何作为才是对他和戚家有好处,我说了虽未必算话,但显然在他那里已是一览无余的你老人家,说了更不算话。”
颜瑛看着颜太太青白交加的脸色,径自波澜不兴地续了下去:“所以,该拿好处出来换的人绝非是我。”
“呸!你以为你这枕头里的东西拿出来就见得人么?!”颜太太涨红着脸,又是“啪啪”两巴掌往木枕拍去。
颜瑛慢慢站起身来。
“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当着祖母的面也能说,里面的书你老人家就算拿给祖父甚至戚家人看,我最多不过落两句教诲,大不了我一把火烧了以证受教之心就是。”她说着,向旁边转动脚步,“另有一样,我也不怕让祖母晓得,那针囊是我当年初学做绷子时我娘送的,就是让整个南江的父老乡亲来看也说不出什么。你老人家此刻能引得我来讨要,不过只有一个原因——”
她停在春杏面前。
“你不配碰我娘的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颜瑛突然把交握在身前的右手疾伸而出,指尖点在了春杏的颈侧。
春杏倏然睁大了眼睛,颜太太几于同时失惊而起。
丫鬟两眼睁着,软软跌坐在了地上,颜太太这才就着隐约的折光看清在她颈侧扎着一根长针。
她回过神就要喊出来。
“引人来了吃亏是你。”颜瑛转身,淡淡说道,“这是她替你老人家到我房中偷东西的惩处。现在祖母若平心静气了,你我便再谈一谈后事吧。”
颜太太看她的眼神如看鬼魅。
颜瑛走过去,向她身旁一手把枕头捞起来,抽开屉匣看了眼,随后复位揽在怀里,不紧不慢旋了身坐下。
“祖母今日这桩事实在做得没有必要。”她说,“狮子街那间药室我就算给了你,你又能作何用?裴潇为何只赠了房契而没有赠地契,你老人家头脑不足,想不明白,也不会去问一问祖父和父亲么?就算我魂归黄泉,戚家和你们也都弗想接下半分好处。”
颜瑛微微笑了一笑,又将笑意敛入满目清淡:“我若是祖母,此刻就该盼我过得顺遂些,不然,我又如何能见得你老人家比我顺遂呢?”
颜太太白着脸,似是要发出笑,却只把唇角抽了两抽:“你……以为这家里其他人就都是无所回避的么?”
颜瑛把眼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我要请你老人家帮我做一件事。”
颜瑛扶着怀里的木枕,眸中幽深:“然后,恩怨两清。”
***
又是一个阴天。
吴爱姐房前的石榴树已经稀稀拉拉地挂了几个果,颜瑛之前不曾注意,今日无意一瞥,倒发现那几个果子虽是个头长得不错,但却未染上多少红,灰沉沉白日里看着倒仍是青绿绿的模样。
“瑛姐——”吴氏在窗里喊她,微微带着笑,“等这石榴红了,我打下来都给你尝尝。”
颜瑛走进屋来,说道:“虽我让娘子日常可以多走动走动,但你毕竟双身子的人,打果子的事就不必要了。”
吴氏笑了笑,招呼她往罗汉床上坐了。
小燕已经把脉枕拿了出来,巧儿也将备好的茶点端上,一面往颜瑛面前摆,一面说道:“颜小姐正好说一说我们娘子,你让她无事出去动一动,她原是听的,但这两天又不肯了,只在房里坐着。”
不待颜瑛说话,吴氏已皱眉瞪她一眼:“我是身上犯懒,过了也就好了,哪里要你大惊小怪。”言罢,将巧儿打发去了灶屋看菜。
颜瑛也没有急于探问,只先撇了寒暄,给她把起脉来。
吴娘子悄眼看了看她,沉吟须臾,低声问道:“我听说,我们老爷替大公子下茶的时候,给了你一块地?”
颜瑛按指在她腕间,神色未动地“嗯”了声:“那本是我姨父家中祖地。”
吴氏轻咬下唇,忖了忖,说道:“我同你说,你千万不要声张。”
颜瑛抬起眸。
“这地契你无论如何要自己收好了,头里我偶然听见老爷和大公子说……说这地只是先寄在你那里。”吴氏道,“老爷手上有你姨父亲笔画押的抵押文书,此番虽把地契给了你,但你若敢直接把这地还给你姨父,戚家便可以立刻告他诈取聘礼。不过等你进了门,这地也就还算是在戚家手里,你如是想自己攒钱,还要小心藏好那本账,他们肯定是不会允你像现在这样出去行医的。”
颜瑛沉默了半晌。
良久,她又换了一只手继续把脉:“你就是因为听了这个壁脚,所以这两日都不敢出去走动了?”
吴氏垂了垂眸:“……我想着,我还是应该让你晓得。”
颜瑛听着她语气有些奇怪,以为是胆怯之故,便道:“你且安心走动你的,这事我知晓了,并不会声张。”
吴氏不再说什么。
从戚府出来,颜瑛叫住正要往踏渡前和艄婆交代水脚的小燕,吩咐道:“回探花弄。”
小燕愣道:“小姐离家时不是说今日还要去药局么?”
颜瑛没有多做解释:“明日再去。”
于是主仆俩乘着船又回到宣仪坊,颜瑛自往颜家铺子里找了些事安顿下小燕,另又寻了个时机,悄悄往书房院子去了。
今日的颜家似乎格外安静。
颜瑛一步步往前走着,也不知脑海里白茫茫地堆着些什么,她记不起这是自己屈指可数地第几次来颜家书房,更想不起来她祖父的书房是怎样的陈设。
她对这条路最近的记忆,不过只是为了她祖母和吴义的事来向父亲颜同文摊牌那一回。
是了,今日她祖母和父亲都不在家,而她自己原本也是应该不在家的。
若是运气好的话,她或许也能探听到她祖父的一些壁脚;倘是运气再好些,那就是她祖父也出了门,她正好推门进去看一看。
看一看到底有没有郭琴儿口中说的“线索”。
她不觉放慢了呼吸,心跳声也在耳心回荡得越来越清晰。
颜老爷的书房门窗紧闭。
颜瑛略一驻步,又加快步伐绕上台基,借着灰沉沉的昼光小心寻找着可以让她探得几分声息的空隙。
但她没有找到。
沉吟片刻,颜瑛往台基下的细竹丛边捡了块指头大小的石子,紧紧捏在掌心里,人往窗下一闪,抬手要往阶前掷过去——便就在这时,门扇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她霎时眼疾手快地把石子攥住。
门里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她祖父颜老爷,他站在门前将双臂伸展了两下,活动时随意地向四周望了眼,颜瑛见状,不免庆幸自己藏得及时。
颜老爷停下了舒展的动作,转头看向门里。
她顺着他看过去,又有个身影在后面走了出来。
灰沉沉的青天白日之下,颜瑛探出目光,看见李月芝的脸出现在颜老爷的身侧。
颜老爷带着笑,隔了袖子去拉李月芝的胳膊。
李月芝忙不迭一面用手按住他,一面抽开胳膊,皱着眉往路上看了眼,说道:“你弗要又在外面拉拉扯扯,上次就是因你这般,险些在外面让瑛姐看了去,我提心吊胆许久。”
颜老爷语中带笑:“你是兔儿胆的,后来我不是已帮你下过工夫了么?弗说她当时就算晓得也不敢说,这些日子看她的反应,也不是晓得的样子。”
他说话时,李月芝只顾把脸偏着,等他说完了,也没有转回来,只是说道:“便是她当时没有看到,难道我们自己心里也没有数么?你以后不要再如此。”
颜老爷道:“是是是,听你的吧。”
他说这话时带着笑,这笑容是颜瑛做梦也没有想见过会出现在这张脸上的。
然后,她看见李月芝又面向着他。
“说好了,老爷明日就让瑾姐从影堂里出来。瑛姐那里既有自己的主意,你也弗要再去为难,左右你是她们的祖翁,她们过得好,又岂有不让你顺心的?”
说完这话,李月芝大约是又向满脸是笑的颜老爷留了一眼,抬脚去了。
风从平地起。
颜瑛连忙用手扶住墙,几乎要把指甲都抠进砖缝里,才终于勉强站稳了身子。
抬起头,已是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