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岸边往来熙攘,裴大太太由人扶着跨上踏渡,斜刺里便即伸来一只手把她又搀住了。
裴扬迎面向她笑着,温言道:“慢一些,已是说让你不要着急了,孩子就在此处。”
裴大太太红着眼把目光落向他旁边人,缓步挨上前。
“娘。”裴潇向她携笑一礼,轻道,“孩儿让你老人家担心了。”
裴大太太蹲下身,手摸着他盖在腿上的丝毯,嘴唇微颤,半晌,又把毯子整了整,然后握了裴潇的手,抬起脸含笑看着他,说道:“我儿平安就好。”
父子两个又把她安慰了几句,裴扬扶了妻子起身,朝立在后面的一个华衣妇人道:“辛苦弟妇一路陪护了。”
裴二太太道了个平礼,笑吟吟开了口:“大哥说这话就是见外了,却瑕这里有事,我们若不来看望也难得心安。”又带了几分抱歉之色接上续道,“官人在家里虽不得分身,但一得了消息就往苏州府城去人催了宏岳夫妇来陪行。”
她这里说毕,裴泽和戚廷筠便随步越到近前,向裴扬见礼;寒暄过两句,夫妇二人即朝裴潇看去,隔着丝毯把目光在他那双腿上滚了几滚,裴泽眼里盛起怜意地说道:“二郎,你今日感觉可好些?”
戚廷筠虽没有言语,神色间也透着谨慎的打量。
裴潇笑了一笑:“日常也无非如此,不过暂时比从前行得慢些,兄嫂不必担心。”
裴大太太见他如此说,眼圈又更红了些,偏过头去,几乎靠在裴扬的身上。
“静之。”裴潇偏眸,含笑把视线投向了默默站在最后的裴清,“别来可无恙?”
裴清用力把眼睛一眨,抿起唇高高牵出抹笑,越众而出行至他面前,端端揖下一礼,唤了声:“二哥。”然后只把裴潇望着,再说不出什么来。
反是裴潇又语气平常地笑道:“倒是难得当真见你静下来。”
一句话把众人都说地扯出笑来。
裴清挨到裴潇身侧,说道:“哥,我来给你扶车。”
裴潇由了他去。
回到住处,裴清又等在裴潇院外张望了一阵,看到裴扬夫妇从里面出来,这才整了整精神,跑去敲开了他二哥的房门。
“我这阵子就留在杭州陪你吧?”裴清把桌上的茶端起来,递到裴潇手里。
裴潇接了盏,一面笑笑,说道:“我这里倒不缺小厮用,不过你是与家里闹了什么别扭?”
裴清顿了顿,低道:“二哥又看得出来?”
“以二婶的性子,先前直到厅堂上也不提你一句,已是不同往常。”裴潇随手撇着盏中浮沫,“且你并不与他们做神情接触,这也非你平日的模样。”
裴清没有吭声,半晌,叹出一口气,垂下了眉眼。
“我是真心想来陪你的。”他说,“但二哥的确也猜得很对。”
裴潇看了看他:“据我所知,家里近来未有发生什么大事,你怎么了?”
裴清犹豫了片刻,却是抬起头一笑:“嗐,我那点事无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是来探望哥,说这些做什么。”
裴潇把他看着。
几息工夫,裴清就被他看不过,默了默,才静静说了句:“我不想回家去住了。”
“你这话说得囫囵又傻气。”裴潇道,“裴府既未分家,你又不像大哥娶了媳妇后立志专心举业,单寻个来杭州陪我治伤的由头能算得什么长久之理?难道是反过来要我陪着你离家出走,不再回去么?”
裴清腮帮子鼓了鼓,又把那口气咽下去,不吭声。
“还是你盼着我这腿一辈子好不了?”裴潇低头啜了口茶。
“我没有这个意思!”裴清立刻向着他嚷开了。
斜刺里传来个笑呵呵的声音接着话:“四弟这是没有哪个意思?”
兄弟两个望过去,原来是裴泽由小厮陪着从外面走来。
裴清脸上垮了垮,等小厮捧上茶点后退出去了,才对裴泽说道:“大哥如今和嫂嫂在苏州城里过的可是逍遥日子了,有什么事也不记挂着家里的兄弟,嫂嫂得了亲家老爷的话只顾自己藏着,偏等戚家人都关心上门了,我们才晓得二哥受了伤的消息。要不是大伯父来书及时,大伯母还不知急的什么样子。”
裴潇闻言,目光落在裴泽身上。
裴泽也先把裴潇看了眼,旋又干干呵出两声笑来,说道:“静之这也是对阿竹有些误会了,原是这事情她也不知内里明细,又怕贸然回家说起惹得长辈们担虑。却瑕也晓得,大伯母一向最牵挂你,阿竹这也是情出谨慎,你们就怜她是新进门的媳妇有失考虑,莫计较了吧。”
裴潇还未说什么,裴清已冷笑两声,接上道:“别人家的女儿我计较什么?只大哥你既然晓得二哥出了事,竟也能不闻不问,坐得住不去理会他的下落。”
裴泽张口即道:“我也不……”随即反应过来,又憋住,看了看裴潇,“却瑕,是我考虑不周。”
裴潇看他这般反应,就猜测裴泽起初也不知情,于是心下暗忖,说道:“大哥和大嫂搬去苏州城里后,看来感情也更增进些了。”
“嗐,也不说这些,结发夫妻嘛。”裴泽牵起唇角笑笑。
“感情深也是好事,原本我当初赠你那座宅子便为贺你们成婚之喜的。”裴潇道,“静之说的这些不过枝节,倒是戚副使这回来书,可有提及他对你的前程有什么打算?”
裴泽唇边笑意一滞,面上浮出几分尴尬,说道:“岳父也不曾单独来书给她,至于前程之类,如今我尚未中举,还是以后再说吧。”言罢,又向裴潇和裴清道,“我岳母和阿竹两个这些年留在南江戚氏本家,多也是经由家里和岳父来往消息的,岳父当年去成都赴任本不好带着她们,如今身边一应起居照顾亦都是那位于蜀地纳了的姨娘在打理。”
裴潇淡淡一笑:“如今也不尽然了,前阵我在福建时见到戚副使,他身边带了个在江西任上新进的娘子。这事,他家书中没有提起么?”
裴泽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家书上怎么写的既然你不清楚,最好还是要提醒大嫂一声。”裴潇道,“也好让她先同娘家确认了,日后往江西那边送年节礼时不至于怠慢姨娘。”
裴泽连点了两下头,沉吟半晌,又试探地笑问道:“二郎虽清减了些,但看着精神倒是一样爽利,为兄正好想了个让你足不出户却可散心的法子,你要不要考虑一二?”
裴清在傍边又冷笑一声:“来探望人便来探望人,谁家想的散心法子是让病人更劳神费思的?大哥不妨去同母亲说,我是认真不打算继续举业的,你们托大伯父和二哥组织文会的事不必算上我。”
裴泽无奈地把手在大腿上一拍,转过头来道:“四郎,你是哪根筋翻了翘边?从前最属你会讨母亲欢心,这回子倒好,都敢拿这样事来触父母的逆鳞了。自家人谁不是真心关怀二郎的?母亲这个念头也是为着却瑕好,难得大伯父也在,趁今年先拿我们自家人牵头搞几次文会,到时你我若能中举,以后却瑕在乡里的文名只有更甚的。从前他没有受伤的时候,那些人想邀他去参加文会还不容易邀着嘞!”
裴清听不得他拿裴潇受伤前后的事来对比,越发有气。
两人就此争起来。
裴潇在旁边听了几句来回,抬手揉揉额角,说了声:“好了。”
裴清嘴皮利索,正乘上风之势地冲着他大哥开嘲,闻言即住了嘴,面带歉意地把裴潇望着。
裴泽也抿住嘴,不作声地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撇开脸,默默呼出来一口气。
“文会的事之后再说。”裴潇道,“正好父亲也在,大哥若想讨问文章不若就先去吧,我这里再劝四郎几句。”
裴泽本也怕兄弟间把冲突闹得大了,见此情形,也不多犹豫,起身向裴潇告下一礼便自去了。
“说吧。”裴潇看向裴清,“你今日哪根筋翻着?只大嫂这桩事,应不至于把你气得这样。”
裴清沉默了半晌,说道:“也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家里越待越没有意思。”
裴潇看他不想说,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道:“你不打算再继续举业的话,也对你爹娘说过了?”
“说了。”裴清这回答得利落。
“他们应是不同意的。”裴潇道,“你自己想清楚了么?”
裴清轻轻点了点头,微顿,又用力地再把头点了两下:“这回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也不想半途而废了,我喜欢做买卖,不爱制那僵死人的八股文。我不像二哥你这么厉害,八股文章能做得花团锦簇地哄人,自家实学也一点不落下,那些制文的规矩为你所用,却制不了你的心;但你是晓得我的,能憋着考了秀才就已是极限,再要自己去为那不喜欢的东西折腾一年又一年,想想都喘不过气来。”
“你说我从前总遵父母的话,我娘不高兴我做什么,我就两手一甩丢开了。”裴清缓缓地道,“其实你不晓得,我跟着你做的许多事都很有兴趣。大伯父让你看杂书,还与你一起进修舆地学,请了师傅授你功夫,带你下田习农事……你应还记得我样样都跟着你做过几天,但我娘除了读四书五经之外其他都不许我随你做,她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就是:‘你如何能同你二哥比?他是玩乐也不耽误进学的,你要是玩上瘾走偏了路,日后就只能靠家里月例银子养活,说不定每年还要出一大笔免徭役的钱。’且她又担心我习武伤着自己,我也怕她担心,是以也就算了。”
他说着,又笑了一笑,看着裴潇:“二哥慧眼,看出我不是真心考科,弟弟今日也说句实话,我中这个秀才,也不过是为了免个徭役。”
裴清面似随意地端起面前的盏,一气把茶喝了大半。
裴潇从攒盒里拿起一枚蜜饯递到他面前,裴清微顿,接过来放到嘴里咬了口。
“你既说八股文僵人,那又何必为自己做不好它妄自菲薄?”裴潇语气和缓地说道,“单从你一考便中了秀才,也看得出只要你立定了心意便能成事。只不过现下你为了从商这条路要同二叔、二婶分居,于礼法上确然是个短处,便是你能稳住心念在南江做自己的事,恐怕也难逃人情困扰。”
裴清脸上有些发红:“所以我想在杭州待一待……”又忙补了句,“但我也是真心想来陪你。”
裴潇笑了一笑,一边向攒盒里拿了枚蜜饯,一边说道:“前说你脑袋灵活,这会儿倒也傻了些,大哥娶了大嫂方有他岳父戚副使这条门路,你自己不也有个姐夫么?”
裴清一怔,旋即讶道:“二哥是说,让我去广州?”
“怎么,四爷嫌远?”裴潇笑着,把蜜饯尝了一口。
裴清弯起唇角来:“没有没有。哥,”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你。”
他又自斟酌道:“等三姐出阁的时候,我是肯定要去送嫁的,到时不说别的什么,就留在广州让叶家带我看看他们的生意是如何做的也未为不可啊!”
“我会安排两个人在那边接应你。”裴潇端起面前的茶盏,“好好学,学明白了,你才能真正尝到独当一面的快活。”
裴清点点头,又点点头,然后突地一伸手把他的腕子给握住了。
茶汤洒出几滴落在裴潇膝上的丝毯,裴清见状忙松开他,又用袖子把水渍拭了拭,少息,动作渐渐慢下来,若有所思。
“二哥,我……还是想先在苏州府城里寻个铺面,小一些就成。”裴清扬起脸把他二哥望着,“你也晓得我那里和颜大夫的表姐有些合作的小买卖,去年因着颜大夫和戚廷彦的婚事她本是要与我拆伙的,好不容易我才连劝说带利诱地让她回心转意;但我到时去广州也不是三五日就能回来的事,万一,我是说万一她以为我跑了,也自去谋了别的出路,我可就损了一员大将。”
兄弟两个这里正说着话,冯春忽然从外面走来,向着裴潇一礼,凑过来在他耳畔低声道:“颜大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