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进出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约是有一缕微风从半开的门隙潜入,盏中刚刚新换上的茶汤香气又隐隐约约溢出来,似有若无地萦绕于厅堂,附入众人鼻息。
裴雪君坐在裴二太太身旁,陪着她同戚府的礼大奶奶挤话说,偶尔在沉默的时候端起茶润一润口。
在不知已是第几次彼此附和过“亲亲相隐”的安慰之言后,礼大奶奶和裴二太太又双双沉默下来。
“裴翰林和二老爷去州城也有些时候了。”礼大奶奶终于忍不住说道,“不知会不会已有了好消息?”
“是啊。”裴二太太点头和调,叹出一口气。
礼大奶奶等了两息没等到后面的话,以为她不明白,于是继续道:“这阵子府里千头万绪的,你们难得过来,我也没能好好招待。”
她以为说完这句对方便该要起身道辞了。
“无妨。”裴二太太朝她扯出抹笑来,顺手抚过两下袖口,喉咙里呵呵两声。
礼大奶奶顿住了。
这时裴雪君又把话接过去:“这缇卫司和寻常衙门可是不同,眼下他们一心搜查线索,便是律法留了情,可司狱里那些手段怕是不会留情。义二奶奶的身子向来也并非硬朗,只盼那整班被带走的伎乐弗要落井下石才好。”
裴二太太神色不动,咽了口唾沫。
礼大奶奶紧了紧身前交握的双手,一面把眼向门首和窗户掠了两掠,一面说道:“那戏班子原是老爷在程家散了之后收揽来的,府里虽用过些日子,但一直也没顾上认真调教,之前我们都打算将那些人打发了的。因老爷想着宏岳和阿竹在州城里应是多有交际,也就留下来备着了。也是怪我,上回阿竹宅里办宴时没有问她如何安排,否则多少能帮他们有些防范。”
裴二太太一愣,刚开口说了个“你”字,便被女儿出声打断。
“对了,”裴雪君道,“二少奶奶近来可好么?”
礼大奶奶旋道:“应是在府里的,正好我要少陪片刻去问问老爷的药,这就顺便帮你把她唤来。”
她寻了这借口,立刻趁此机会出了屋。
礼大奶奶一出门就径去了沈娘子房中,找到正为听姑子宣卷的婆母侍奉茶水的颜瑾,便把人叫到旁边,正色低道:“你代我去裴二太太母女那里,随意说谈几句,将她们尽快打发了。”
颜瑾有些诧异。
“老爷病重,你公爹人在京城,今日莲越在外奔忙又还未归。”礼大奶奶难掩焦色地道,“裴家这母女两个跑来磨磨蹭蹭待了这么些会儿,恐怕是铁了心要为二房的事把我们牵拖着的。现下这情况,还不知我们府里府外有多少只眼睛和耳朵,阿竹和裴泽是女儿女婿,我们是什么?便是‘亲亲相隐’也轮不上我们这房。”
颜瑾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就突然有人喊了声“大姐姐”,回头只望见她婆母沈娘子满脸惊色地迈着小脚摇进来几步,盯着礼大奶奶便道:“你可要让莲越劝一劝老爷啊,都这时候了,保得一房是一房才是!”
礼大奶奶来不及阻止她,口里斥了句:“惊乍什么?生怕人听不着么,还不如个小辈镇定!”一面忙示意丫鬟去梢间外面守着。
沈氏却顾不上这些,又忙着说道:“老爷让官人去京城为莲越筹谋婚事,不也是为了戚家的长远着想么?”
“好了。”礼大奶奶有些烦乱地止住她,然后向颜瑾道,“你快去吧。”
颜瑾应下,出门往后面去了。
秋霜在旁边有些担心地道:“小姐,你说二房的事会不会真连累到全府上下?”顿了顿,又说,“听说进了缇卫司的案子没有说办不铁的,不晓得会为此扯进去多少人。小姐,要不……你托书问问程公公?”
“住口!”颜瑾猛然驻步,回首低喝出声。
秋霜极难见她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不由地僵住了。
颜瑾稍缓了心绪,平声续道:“我与程公公非亲非故,更不知朝中深浅,如何好贸然去书?若叫那一字半句成了别人手中把柄,恐怕不必等谁来牵连,自己已该死了。”
秋霜听得心中发凉,连忙拉了她的手:“小姐,是我说错了。你说得对,我们本是与程公公‘非亲非故’的。”
颜瑾静立了几息,没有再说什么。
主仆二人来至客堂,果然见裴家母女仍坐在里面。颜瑾上前方开口问候过两句,裴雪君便含了笑说道:“二少奶奶来得正好,家里还有事,我与母亲这就要告辞了。”
颜瑾不由地一愣,裴雪君又伸臂过来轻拉住她的手:“劳瑾姐相送,你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叙旧。”
颜瑾与她目光相视,又朝裴二太太看了眼,微忖须臾,颔首应道:“那我送两位。”
于是出了院子,裴二太太和丫鬟自走在一旁,裴雪君则与颜瑾并肩而行,用恰好的声量与她说着话:“这些日你也受委屈了。”
颜瑾心知她是指之前关于颜瑛和裴潇的那些流言,因道:“多谢三姐关心,相比起姐姐所承受的,我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委屈。”
“义二爷这桩案子,恐怕是已翻不了的。”裴雪君迎着轻风,一边走,一边用和风一样轻的声音继续说道,“你要多为自己保重。”
颜瑾看了看她,一时没有接话。
裴雪君也没有解释要她保重什么,有那么一瞬,颜瑾觉得她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好像是透过自己在提醒着别人。
颜瑾又想起礼大奶奶和沈娘子的对话,想起为了家族前程正在京城为戚廷彦谋求婚事的公爹戚礼和,想起卧病在床还不忘嘱咐戚廷彦去打点产业的戚老爷。最后,她仍想起了程回。
颜瑾隐隐有种感觉,戚家要散了。
两人就此无话,一路行出大门,便迎面遇上刚刚从庄子里回来的戚廷彦。
他毫无准备地正撞上了裴雪君抬眸投来的目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脚下一顿。
戚廷彦把她看着,呼吸向心底压了压。
“戚大公子。”裴雪君先移开了眼,向他端端正正道了一礼。
他便也从心底使出力气,僵着脖颈把头往下低了低,向她回礼:“裴三小姐。”旋后他反应过来,又紧跟着补道,“裴二太太。”
裴二太太的视线越过他身侧向河岸边一望,就着手里捏的帕子在眼下按了按,把头一偏,竟是不理他就要抬脚往外走。
颜瑾有些诧异地看着裴雪君随之走出几步,又背对着他们停下来,顿了顿,然后走回到戚廷彦身前两步,说道:“戚大公子。”
戚廷彦立着没有动。
“裴、戚两府毕竟是多年的情谊。”裴雪君看着他,说道,“此番事变不止关乎戚家,也牵扯我大哥,我母亲的心情还望你亦能体谅。小妹将要远嫁,日后山长水远,当遥祝故人安康。”
戚廷彦听到最后这句,屈指在衣下攥成拳,喉咙里哽着没有吭声。
裴雪君也没有等他吭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又后退半步朝他端端一礼,追随着裴二太太去了。
戚廷彦的目光只在她后背停了一瞬,便立刻回转身来大步进了府门,经过颜瑾面前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全没有注意到她。
颜瑾目送着裴家这对母女的背影,凝眉有思,喃喃忖道:“分明是转圜之言,如何会激怒他?”
秋霜在傍边听见,接道:“大公子应不是在同她们置气吧,我听裴小姐那话说得很周到了,按说裴二太太这时候正该为了裴大爷着急上火呢。”
颜瑾微顿,点点头,眼望着那只缓缓离岸入水的舟楫:“是啊,她本是周到之人,所以……只能是故意为之了。”
河风拂舷而过,云块推移,遮住了水面跳跃的金光,戚府大宅落在半边倾斜的阴影里,大门正在渐渐重新从里面合上。
裴二太太收回目光,舒出一口气,向身边的女儿说道:“你二哥果是思虑周到。原本我还有些不耐烦到这里来坐着浪费时间,但头里见礼大奶奶那生怕被二房连累了的样子,想必是若见情况不对,甚至还做得出把办践行宴一事也怪到二郎身上去的,如此岂不又正合了他们说戚廷彦和颜瑛婚事不成的那些话?”
她话说到此处,越发皱了眉:“现下我们来这一趟,总算多少能叫外面那些人看清了二郎和裴家的诚意。”言罢,又接上叹道,“难怪二郎让你陪我同行,先是他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帮着你父亲去和缇卫司那些子活阎王打交道,如今连你这闭门闺中的待嫁娘为了兄嫂也特意登门,又在他戚家大宅前演了出‘失望而归’,谁又能说裴家不尽力?裴二郎他无有心胸?宏岳若能有却瑕这一半的玲珑心窍,日后也不至于让我担心了。”
裴雪君望着她母亲被河风拂过的侧脸,目光落在鬓中夹杂的一根白发,深吸了口气,伸手过去,不动声色地就着指尖,轻轻将那根银发往发鬓深处嵌了嵌。
“娘,”她说,“那你可有怨过二哥将那场践行宴交托给大哥在宅子里办么?”
“我怨他什么?”裴二太太说道,“且不说那宅子是他送你大哥的,便说那场宴席也是冲的范提学,你二哥心意既是为着宏岳和静之好,难道因着我自己的亲家拖累,宏岳又偏是那倒霉催的,我就扭过脸来不认人了?你娘可不是这样的货色。若要这般说来,吃口饭噎着都要怪人不该种稻子了,何况你二哥这会子正在为他奔走不是?”
裴雪君唇角浅牵,失笑了声。
她握住了母亲的手,默然少顷,认真地说道:“娘,经过这回事,你和爹都要晓得,二哥顺意,就是裴家顺意,也便是我们这一房顺意。我将要远嫁,虽女儿有信心可以在叶家站住脚,但日后定是少不得倚仗二哥在广州的经营,之前二哥他不显山不露水,可这次就着与你二老商量事宜之际已明说了打算让静之过去学着打点商事,你们可不要认为他安排的‘接应’只是叶家才好。”
“二哥所言,一家一族,做一家一族之事。”她说。“有些事,未必需要再寒窗十年非得考个进士才能去做,若真能再考个进士也还好,但就怕举业渺茫,家族之事又没有了位置,四郎还要埋怨你们耽误了他。”
裴二太太一愣,若有所思。
裴雪君又把身子向她挨得近了些,像从前那样挽紧母亲的胳膊,偏过头靠在她肩膀。然后,她神色如常地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
不觉间,那些所有的未尽之言就都化作了不久前才烙入的记忆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此番你陪二婶去戚府,当有另一成考虑需揣在心里。”那时,她的二哥裴潇这般叮嘱。
也便是那个时候裴雪君才知道,原来母亲以为的“显出裴家的诚意和裴二郎的心胸”根本不过只是她二哥最浅表的用意。
“可顺带惊一惊戚府长房。”他说,“大嫂毕竟是戚氏女,无论是大哥宅子里搜出来的那些书证,还是外面冲着颜瑛和我而来的流言,我想若她明白‘弃车保帅’的道理,日后应该会少做些糊涂事。”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那宅中搜出来的书证,当真是戚家人藏在里面的么?
但她很快又将这念头深深压入了心底。
无论如何。裴雪君想,走到这一步,我们所有人都已踏上了二哥定下的路。无人可以回头。为了这个家,也不该有人回头。
岸上那座静默的大宅正在她视野中渐行渐远,裴雪君似乎又看见戚廷彦那张清减了许多的脸,她想:“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三姐。”裴二太太思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说,却瑕他……会不会想要你大哥用阿竹的事向长房表些忠心?”
***
“你让我休了阿竹?”
裴泽有些愣怔地看着他父亲,然后转过头来,又看了看坐在旁边未置一言的裴潇。
“只是叫你们分开。”裴拱把手撑着椅臂,挪了挪本就坐得拘谨的身子,“方才王都指的意思你也听见了,缇卫司看在却瑕的情面上,虽可以对你们抬一抬手,但你丈人——”
他看了眼裴潇:“我是说戚义和的案子牵扯太深,至今我们也不晓得戚家其他人是否为着私心欲借你算计我们全家,二郎的身份本就不同,倘有个万一,我们如何对得住他和你伯父伯母?”
裴拱重重一叹:“这桩婚事,是我为你攀错了!”
他靠着扶手,视线微侧,余光自裴潇神色不明的眉目间掠过。
裴泽一身狼狈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犹豫着向旁边挨上两步,低低唤了声:“却瑕。”
裴潇往几上放了执在手里的茶盏,抬起眸:“大哥有何吩咐?”
“不不,不敢说吩咐。”裴潇苦笑地垂了眸,“我知晓此番我们夫妇对你多有拖累,为兄在此向你道谢,也告罪了。”
说着,他便深深地拜下去。
裴潇不便让身,只好一伸手抓在他胳膊,阻道:“不必如此。”
裴泽却坚持一揖到了底。
“二郎。”他直起身来,像是深吸了口气储在胸中,原本发白的脸色此时涨得有些红,“请你劝劝我爹娘,还叫他们好好把阿竹当儿媳妇吧!”
他这话说出来,裴潇还未见反应,裴拱已诧地把身子一绷:“裴泽!”
裴潇只是看着他,须臾,神色如常地回道:“大哥,你的婚姻之事,非我所能做主。”
“你可以的。”裴泽竟是冲他笑了一笑,“我晓得,你能做主。”
裴拱接过话教训道:“你犯什么糊涂?阿竹自有她娘家人照顾……”
“她还能有娘家人么?”裴泽打断了他父亲的话,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爹,她到底是我的结发妻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好歹她留在我身边还能做个受人敬重的一家主母。”
说罢,他又径面向裴潇续道:“却瑕,这个时候你容她留在裴家,正是显出你的高风亮节,这南江县,甚至是整个苏州谁不说你一个好?就算是范提学他回京面圣也必然要提起此事。”
裴拱嘴唇动了动,转过脸,也把裴潇看着。
然而裴潇仍只是神色如常地回视着他大哥裴泽,看不出是否为这番说辞动了心。
便就在这沉默之际,王都指让人领着颜瑛到了。
“为弟凡夫俗子,岂敢求世人交口称赞。”裴潇忽开口说道,“就算是颜大夫这样为乡里奔忙,悬壶济世积过大功德的人,也逃不脱他人为私心拿着闺中名誉指指点点。”
颜瑛恰好跨门而入,听得他后面接着续了句:“我这里有话要问颜大夫,还劳烦二叔和大哥稍作回避。正好兄长你也可深思熟虑些再做决定。”
裴潇话音落下,裴泽和裴拱便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在了颜瑛身上,她不由一时顿在原地,耳心里嗡嗡地,也不知自己先前是听清了还是没有听清。
这裴却瑕居然让长者回避,而且还略无忌惮地让人家因为她回避……颜瑛面上虽修炼得一贯克制,心底里却波涛翻涌。
然而裴拱和裴泽父子俩居然也就当真听了他的话,应下声,便安安静静地退到了敞开的房门外。只是裴泽在经过颜瑛身畔时难掩忧虑地朝她望了一眼,这一眼也将她望得有些莫名其妙。
“颜大夫。”裴潇朝她弯起眉眼,伸手示意身前,“请坐。”
颜瑛把眼盯着他,一面与他相邻坐了,背朝门首,轻问:“你是要我做什么?”
裴潇莞尔,神色比先前更加柔和:“莲姑只这般坐着,随便与我说说话吧。”
“啊?”颜瑛不免意外,疑惑间下意识刚要转头,便听得裴潇提醒道:“别向外面看。”
她即刻顿住,压着声又问他:“那我该与你说什么?或是我能问问你为何如此安排么?”
裴潇貌若思忖,一面故作叹息之状,脸上波澜不动,一面用恰好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想,有人该领你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