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外落起了雨,裴二太太进屋的时候在门槛绊了一下,脚踩到湿透的裙角,在地上压出了一小块水印子,裴二老爷和裴清连忙扶住她。
“你们这是怎么了?”裴扬看着他们,面上有些诧异。
裴拱顾不上回答,张口先道:“大哥,宏岳被缇卫司的人带走了!”
他话音未落,裴二太太已跟进半步就要下跪:“大哥、大嫂,求你们让却瑕定要帮帮宏岳啊……”
惊得裴扬夫妇两个忙着来搀她,好容易七手八脚把人安抚下来,裴清也把苏州城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裴大太太听罢,神色却有些复杂。
“这戚家的人给二郎和颜大夫造谣的时候,难道不曾想起自家在宏岳夫妻俩的宅子里藏了什么东西么?”裴大太太的语气透着几分冷淡,“那宅子说起来还是二郎送给宏岳和阿竹新婚的礼物。”
裴扬吩咐过人通知裴潇,随后也朝裴拱看过去:“先前你们夫妇还觉得这是颜家的事,一收到风声就要丹娘和却瑕撇清与颜家大姐的关系,现下宏岳和阿竹出了事,又该如何?”
二房三个人听着他们两个这般口风,心下都不免一震。
裴清刚要帮父母说话,裴拱已赔着小心忙忙道:“那如何能一样呢?那颜大姐并非我们自家人啊,我们也是为了却瑕和裴家的声誉着想。”
“是啊,颜瑛尚且不是我们自家人呢。”裴扬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裴拱半晌没接上话。
裴大太太此时走到旁边坐下,把手往椅臂上一搁,又说道:“一家人自然是一家人,只是恐怕只有我们这般以为吧。”
裴拱拿不准她这话是说的戚家还是另又有所指,更不敢吭声。
还是裴清唤了声“伯父、伯母”,说道:“你们二位是看着我们几个长大的,大哥的性子长辈们也都晓得,他有时虽糊涂了些,但对裴家、对手足绝没有不诚之心。此番江西之案,明眼人皆知既是圣意也是党争,他又岂会窝藏戚义和罪证陷二哥于不忠不义?听说那些书证都收在他宅中那处戏房里,还不知是谁藏在那些行头箱笼中运进去的呢。”
裴二太太心里也是恨得发慌,擦去眼角泪水,一边点着头说道:“不错,说不定就是上次在宅中给蔡公公设践行宴那次,人多手杂的,正好浑水摸鱼了。”
“大哥,”裴拱也说,“宏岳他一向无有什么打理庶务的本事,以他的性子,内宅既有庭筠照管,他也就不会去费那个心。他毕竟是裴家人,不会如此拎不清的。”
裴扬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默然两息,说道:“你们都晓得,我这辈子于做官一途上是无有什么建树的,这些年又忙于讲学,虽身为家长,但族中庶务也都托付给了子恭你——”他说着,目光落在裴拱脸上,“宏岳的事自然是裴家的事,但这事当如何解决,却不是我们夫妇,或是却瑕能替你们决定的。”
他这里言罢,轮到裴拱夫妇二人面面相觑,少顷,裴拱沉吟道:“我也知让却瑕为戚家人周旋实在为难,小弟心里明白,若此事证实了是阿竹为她娘家隐瞒,她的罪过定是免不了,但若因着她这份私心牵累了整个裴家,却是万万不该的,所以……”
裴扬将手一抬,止住了他:“且先不必与我们定言,先见到人再说吧。”
裴拱心知他说的是此时被拘在缇卫司的裴泽夫妻,也知接下来裴潇的态度将决定他们这一房的未来,是以默默闭了嘴。
便在这时,冯春提着伞匆匆跑进门来。
“见过各位主家。”冯春恭恭敬敬向众人巡了一礼,“二爷说他得知大爷的事亦是心急如焚,只雨天湿滑,他那里过来不便,所以特差小的传几句话。”
在裴拱夫妇俩期待的目光中,冯春朝向裴清,礼道:“四爷,二爷请你先回府。”
裴清一愣:“二哥让我回去?”
冯春点头:“二爷说请四爷为三小姐、为裴府,也为自身计,送嫁之期将近,现下大爷因戚府之事被牵连,与叶氏联姻更当一切如常。”
裴二太太听了,忙应道:“对对,现在外面人都盯着我们家呢,你当听你二哥的话赶紧从从容容回去,更要小心打点去广州的事,弗要漏了什么,山高水远的,让叶家轻看了三姐我们一时也伸不出手。”
话说到最后,她眼圈又红起来。
裴拱也催着儿子走,裴清无法,只得先告别了长辈。
“却瑕还说什么?”裴扬问。
冯春此时便向裴拱夫妇俩一礼,说道:“二爷请二老爷和二太太过去说话。”
两个人赶紧便跟着小厮去了,甚至走时都忘了同裴扬夫妻打声招呼。
裴扬看着弟弟和弟妇难掩仓惶的背影,摇了摇头,轻轻叹笑一声:“你儿子如今的心术,在这家里岂是有对手的?连我也要自叹弗如。”
裴大太太把眼向他一横,说道:“难道不是你的儿子?官人倒当个乐事瞧,这两日我听着那些乌七八糟的话,是当真气不过的。”
“所以却瑕不是让你今日先一抒胸臆,把该发的气先发了么。”裴扬笑呵呵地握了她的手,“你看你刚刚才说两句,就把子恭和弟妇吓了好大一跳。”
裴大太太皱着眉,鼻子里松出口气,放缓了声,问他:“宏岳他们的事二郎到底作何打算?和戚家这亲戚自然是不做比做的好,若真要与二房分家我也没有意见,但那缇卫司到底不是寻常人能待的地方,若是宏岳被吓出个好歹来……”
裴扬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放心吧,他当初既给宏岳送得出那座宅子,心里自然有数。”
***
狱门打开的瞬间,颜瑛就被迎面扑来的一股潮湿腥风呛地咳了两声。
她还是没有习惯在牢狱里行走。缇卫司的大牢比起县衙亦更有不同,这里除了黑暗,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颜大夫。”南缇卫司的苏州留守都指挥使亲自领着她们主仆走进了司狱,口中说道,“这里头气味不太好闻,你也不必待久了;司狱不养废人,等他们吐出了该吐的话也就差不多了。”
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在阒寂中回响着,不知哪个字撞到了什么,原本静若死灰的牢中隐约传来了窸窣的动静。
颜瑛恰好站定,抬眸便从缝隙中看见一张惨白惨白的脸,饶是她心中早有些准备,乍然之间仍是不由得一惊。
一旁的缇卫奉命打开了牢门。
站在牢门里的戚廷筠便顶着那张在昏暗光线里显得狼狈又苍白的脸,立刻戒备地往墙角退了两步。
颜瑛顺着她的动作,看见戚廷筠脚边蜷着一个人。
颜瑛连忙快走几步,就着身后缇卫燃起的灯烛定睛再将地上那人看过去,这才瞧清了不是裴泽,又细认了遍,发现原来是义二奶奶。
“王大人——”她旋回头说道,“劳你让人备些米汤来。”
王都指点点头,朝旁边卫士递了个吩咐的眼色,回眸时瞥见一把拦住颜瑛的戚廷筠,因带了笑,说道:“裴大奶奶,颜大夫可是全苏州最好的女医,按说你母亲是罪官内眷,凭她是胃痛、头痛还是心痛也好,我等只管奉命行事;至于你们夫妇二人亦是未脱嫌疑,我特意把颜大夫从南江县请过来看顾你们母女,已是给足情面了。”
戚廷筠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目光再落到颜瑛脸上时却又立刻嚷出来:“我娘只是肠胃不适,我也没有生病,无需颜大夫大材小用。大人若当真有心照拂,不若叫人拿一床干净的被褥来吧。”
她的声音也在牢狱里撞出回响,微微发颤。
不想先前还貌似和颜悦色的王都指突然把脸一变,喉咙里冷笑了声,说道:“裴大奶奶可真当自己是来玩耍的,司狱里被褥倒是没有,钉床却有几具,我正欲请裴大爷一试,若你们女子之家也感兴趣,我即刻叫人搬来。”
戚廷筠嗫嚅了一下,低下越发苍白的脸,肩膀有些发抖。
这时候,蜷在地上的义二奶奶发出了声呻丨吟。
“王大人。”颜瑛开了口,“你办案总是要问话的,还是让我先看看她们二人的状况。”
王都指也不再多言,颔首道:“那就偏劳了。颜大夫这里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喊一声吩咐他们便是。”
颜瑛目送了他离开,听着脚步声在过道里渐渐远了,这才挨到义二奶奶身前跪坐下来,也不去管旁边的戚廷筠,径吩咐小燕从箱子里取了脉枕。
戚廷筠把一只手抓在了母亲的腕子上,护着。
颜瑛拿眼尾把她一瞟,淡淡道:“看来裴大奶奶自己也晓得对我做了亏心事,所以怕成这样,人都落在缇卫手里了,还恐我即刻便借行医之便害了你们的命。”
“我刚刚都听见了。”戚廷筠盯着她,嗓子里阵阵发紧,“他们找你来只是为了要拿口供,你有什么怨气可以冲我来,但不要伤了我娘,宅子里搜出来的那些东西我们的确不知。”
颜瑛牵牵唇角,说道:“裴大奶奶大可不必如此自以为是,凭你同我讲不了什么条件,非你母亲在戚府时对瑾姐有过几分真心关怀,我连这药箱都不会打开。”
戚廷筠握在母亲腕间的手指动了动。
“你与其担心我会趁机害她,不如操心一下自己吧。”颜瑛又接上续道,“现在你们夫妻这般境遇,也不知是有瓜李之嫌的戚家打算壁虎断尾,还是已不胜其烦的裴家欲从此对你不相闻问。”
说完,她也不再去管戚廷筠的反应,拉过义二奶奶的手便把起脉来。
牢室里静了半晌,戚廷筠的声音又低低传来:“宏岳……他到底是裴潇的兄长,你若有心,还请为他在那位王都指面前说两句好话。我虽不能说若我一早晓得需要藏起那些证物,自己会不会瞒着他也要去做,但现下我的确不知情,他一个不操心家事的更连戏房里进过哪些人都不晓得。于他而言,不过无妄之灾。”
颜瑛没有作声,只是凝神扶脉,又吩咐小燕调配药粉,好像全没听见她的话。
走道里又传来脚步声,不多时,有卫士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走进来,一面往小燕手中交去,一面看向正在收脉枕的颜瑛,客气地道:“颜大夫,裴府二老爷和裴翰林来了,我们都指请你过去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