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把剑,这把剑冰冷,锋利,未尝败绩,只是沾了太多世人的血。教我学剑的人对我说学剑治不了脑子,我有点难过,因为后来我发现学剑也救不了苍生。
1
当时我的口袋只有七文钱,满街晃悠着想要学练剑,我师父从天上蹦下来,落到我面前,他问我是不是想学剑,我说是,他问我为什么想学剑,我张口就来:
拯救苍生。
真的?
真的。
他笑,说,好,我教你练剑。
他把我带到了鸣风山,山上有个破破烂烂的屋子,他指着院门口的水缸对我说先把水挑满。
于是我挑水。
他说,生火。
于是我生火。
他说,做饭。
于是我做饭。
他说,好,吃饭。
于是我
嘿,这不扯淡。
我心觉不对,这哪里是来学剑,分明是来当杂役的,吃完饭一抹嘴,撒腿便要跑路。
没跑成。
我师父伸手拽住我后衣领,把我提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问,你跑什么,不是要学剑吗?
我脖子一梗,大骂他骗小孩儿,不要脸。
我怎么骗你了?
你说教我学剑。
是。
这分明是把我当苦力使。
他皱眉,看起来不太耐烦,说,我不仅骗小孩儿,还揍小孩儿。
我闭嘴了。
然而他并没有因为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俊杰而对我另眼相看,正如我的鬼哭狼嚎没有让他心慈手软。
他拧着我的耳朵转了三圈,把我挂在院门口的槐树上,我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想来神鬼也动容,大骂他欺负我没爹没娘。
他十分坦然,大大方方地承认,说是,怎么了?
道貌岸然,厚颜无耻。
他躺在椅子上晃啊晃,对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鸟文,只哀哀乞求道大人饶小的一命。
他很不耐烦,说叫师父。
被放下来后,师父教我认字读书。
我很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天底下并不是每个穷人的小孩都乐意读书的,比如我,我从前每每路过私塾听到那秀才的声音便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污了我的耳朵。
但我师父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用每日的吃食来威胁我,我只好狠下心来同这些之乎者也作斗争,每日读得头昏脑胀,恨不能以头抢地尔。
我认了字,他便给我剑谱让我背。
我六七岁时混迹街头,鬼精鬼精的,难有人骗到我。如果我没有攒了十二个铜板去买街头那个瘸子的武功秘籍,想必我在街头乞丐帮里的英名也不会毁于一旦。
而此时,我师父交给我的剑谱长得与那武功秘籍别无二致,倘若我没有将那本秘籍丢弃,现在让它们两本书相见,说不定它们二书会热泪盈眶,当场相认为骨血兄弟。
可我还是要背,不背的话我师父会让我热泪盈眶。
后来他教我学剑,给我的剑不知是从哪找来的破铜烂铁,这极大地打击了我对学剑的积极性,吵嚷着让我师父给我换一把剑。我师父瞥了我一眼,说若是不满意可以折根树枝比划。
罢罢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2
我曾经问我师父他师出何门,说这话时我扎着马步,他躺在椅子上摇着折扇,撩起眼皮看我一眼,指了指天。
顺天而行,自成一派。他这样说道。
我不信,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多半艰苦勤奋,再不济也是天资卓绝,我师父却每日一副闲得发慌的模样,不是睡觉就是监督我写字学剑,想必是江湖骗子,并且是惯犯。
我化悲愤为动力,勤学苦练。寒来暑往,夏蝉冬雪,光阴匆匆轮转,我望见对面的静峰白了十次的头,山下镇子里买驴打滚的老头寿终正寝,东头的芍娘前年出了嫁,我却仍拿着剑比划,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师。
转眼我也及冠,生的玉树临风,俊逸非凡,倾倒一众闺阁少女。那日我师父不知中了什么邪,弄来料子拿去成衣铺给我裁了新衣,当作生辰礼。
那料子摸起来凉滑,想来不菲。我受宠若惊,十分感动,一时把他前数十年的劣迹斑斑抛之脑后,心想我师父果然刀子嘴豆腐心。
我把衣服换上,得意洋洋,我师父看着我,点一点头,目露赞许,夸我长得倒是人模狗样。
我想我不同脑子有病的人生气。
那天晚上我师父把我叫出来,挖出他在树下埋的酒坛子,我们坐在院子里喝酒,山风清冽,月色凝霜,我师父放下酒杯,忽而叹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看着我对我说,你出师了。
我一愣,为自己能如此轻易地出师感到不可思议。
这就出师了?
不然呢?我师父看起来也很疑惑。
什么试炼考验传承呢?
没有那东西。
我总得打得过你才能出师吧。
他面色古怪,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打得过我。
嘿,我这暴脾气。
我和他打起来,场面十分惨烈。
我单方面惨烈。
我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望见我师父那双月白色云纹的软履由远及近,他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划破手指,将鲜血抹在我的剑上。
那柄剑发出嗡鸣,褪去锈蚀,光可鉴人。
我目瞪口呆。
我师父笑眯眯地看着我,他那张脸这么多年一点没变,长得倒是俊逸非凡,我浑身一激灵,想起我看的话本,脱口而出道,你莫不是妖怪吧?
他面容和善,拧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地上提起来。
疼疼疼疼……我一叠声地叫着,我师父放手,惆怅地叹了口气,说,学剑治不了脑子。
???骂谁呢你?
我师父连夜把我赶下了山,我站在青石阶上回头,远远望见天上一轮明月,照得他似揽了一怀冰雪。他提着灯站在凉薄的夜色里,孤身远立,衣衫素青,微微一笑,便仿佛敛尽山间风华,挥一挥手道:
滚去拯救苍生吧,小子。
于是我便去拯救苍生了。
3
我拿着我的剑,出入梵明谷,杀枯骨教教主于觉渊下,登长白山,与寂空论道四十九天,蜀中盛会我斩得叶上客之名,烟雨楼旁我败昔日江南第一剑,名动江湖。
盛家设英杰宴,将我列为上座。二八笙歌,按管丝弦,玉壶光转,觥筹交错。与我斟酒的人络绎不绝,皆是交口称赞,醺醺然间似有人朗声笑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我醉眼看见那席上的花开得芳菲一片,漆金的杯盏杂陈桌前,眼前歌舞如泡影一般虚幻,恍若除却花开不是真。忽而有人问我,少侠的剑叫什么名字?
我的剑么?
我蓦然想起昔年鸣风山上,我问我师父,此剑何名?
我师父说,剑道于心中,剑术于手中,至于剑名,无可无不可罢了。
于是我说,此剑名为无不可。
我拿着我的剑闯荡江湖,声名鹊起,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编撰着我的生平,有人说我出生时天降异象,有人说我师从隐居剑客,有人说我眉尾那颗痣贵气非凡,天生大成者。
我戴着斗笠来往于芸芸世人中,听着那位流言里的叶上客,心中洋洋自得,谁也想不到这位二十高名动江湖的剑客会是我。
我买东西,我买很贵重的东西,我满心欢喜地跑回鸣风山,我师父搭开眼皮瞧了我一眼,问我跑回来干什么,我十分得意地说我如今已是非同凡响,江湖中没人不知道我的名号。
我师父却不怎么意外,他道,是么,这很不错。
我有点挫败,耷拉着脑袋,我师父让我不要在他面前晃,把我赶下了山。我心里存了气,心想我绝不再回来,而后拿着剑扬长而去。
彼时江湖快意,银鞍踏马,分明少年。我广交同道好友,四方行侠仗义。夜泊枫桥听晚钟,孤苙飞雪见寒亭,春日堤岸纵马,柳色正青,冬日红炉煮酒,分外快活。
那日与二三好友同饮,不知为何说起了剑道,同席一人问我,你呢?你的剑道是什么?
剑道?我喝得醺醺然,不知所以。
他们嘻嘻笑着,问,堂堂叶上客,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学剑么?
这场景似曾相识,我又张口就来:拯救苍生。
他们大笑,有一人冲我摇摇头道,太张狂些。
我酒劲上来,很不服气,问,如何张狂?
救苍生者,非庙堂之高不能为,兄台处江湖之远,虽有行侠之勇,终不能广施天下。纵能一当百,又何谈救苍生?
一人,一剑,不可?
不可。
我一时失了言语。
锦州有一座山,叫过不留,这是当地的人取的名字,因为山里有一伙强盗,打这经过的商队行人经常被抢的什么都不留,因此有了这个诨名。我路过锦州时听了这事,愤慨不已,提了剑便往那强盗窝里杀去。
他们一群草莽被我杀得落花流水,我拿剑指着那强盗头头的脖子要他交出赃物,他苦着脸说抢来的钱财已经被花了一干二净,我问他银子去了哪里,他掀开地窖,底下一群老幼妇孺。
他同我说在过不留还不叫过不留的时候,他们住在山下的一个小村庄,官府苛捐杂税,税业繁多。元丰二十九年那一年,他们村遭了蝗灾,全村颗粒无收,可恰逢官府正推行新禾法,收税更多,他们迫不得已,全村上下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
我半信半疑,押着他去了官府,锦州的官府是个胖子,看见我抓住了强盗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他脸上的皮肤不够用似的,因而眼睛和嘴必不能同时张开,一张嘴咧到耳朵根,身上的肥肉笑得乱颤,对我说少侠果然名不虚传。
他把那强盗打入牢里,对我抱怨这些刁民尽会巧言令色,给自己开脱。他请我坐宴,席上鸡鸭鱼肉一应俱全,我忽然想到我在那强盗窝里看到的饭菜,简直不如眼前这场酒席的十一。
宴罢他要送我出门,彼时新雪正在空中飘洒,纷纷扬扬,锦州知府摇头晃脑,念了几句酸绉绉的诗:未见轻雪似柳絮,应报春日不远来。
我出门,街角缩着一群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小乞丐。
是了。
我眼见人间万千烟火,众生百相,有人颠沛疾苦,求不得衣食饱暖,也有人朱门歌舞,吟赏飞雪不知苦寒。我所能为者,少之又少。
我再不提百姓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