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4

    忽而有一日,我走进茶楼,听见人说,扬州赵家上下四十七口人,一夜之间全部遇害,无一活口。家中绝学《会凌剑法》遗失。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喘一口气,拿起手中的剑。

    我遍访江湖名士,以求凶手下落,闻者或作不知,或讳莫如深。

    一代医圣百济,叹了口气,对我道,莫要寻根究底,《会凌剑法》当年也是盛家机缘巧合而得,这些年他家日渐式微,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难道真的看不出谁想要这剑法吗?

    我知道的,盛家人身上的伤何其眼熟,我当然看的出来。

    早年清虚道论剑,第一宗师步独一剑斩得头筹,我与他切磋,受了不少伤。

    还有谁比我更熟悉那伤长的什么样?

    我所百般求证,不过是仍存侥幸,不过是心生退却想寻求同道者罢了。

    我怕死,我当然怕死。东华十丈软红尘,人间万里烟火色,无一不是牵挂依恋。我从街边一个摸爬滚打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鼎鼎大名的叶上客,望不尽的山川数不尽的风月无边,钱财万贯盛名累累,我还未享够,哪里愿意去死?

    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又回了鸣风山,我问我师父,我该怎么办?

    我师父在煮茶,他问我是不是想学剑。

    我愣住了。

    他问我,为什么想学剑?

    拯救苍生。他自问自答,我恍然明白这是当日长街上我们俩说的那番话。我师父叹了口气,说,哪里有这样容易,能为公道站出来便很了不起。

    他说,你去吧。

    我去了。

    各人各扫门前雪,如今这世道狗走在街上都要担心被劫去炖了,能保住性命便很不错,白白送死未免太冤大头了些,日后写进话本子也是没名没姓,被一笔带过成“各路英杰皆命丧于此”。

    我晓得这个道理,但依旧不服。

    于是我拿起剑向不周庄走去。

    没人知道我去干什么,没人会在乎我去干什么。我一路往不周庄走去,到了山门前,小童为我通报,他问我拜访第一宗师所为何事,我说我来讨一个公道。小童点一点头,摇头晃脑,他那模样活脱脱十数年前的我。

    我没见到步独,我见到了几月前在宴席上夸我少年英才的会凌门门主。

    他说他知道我所来为何事,继而便笑得很和善,像戏台子上的那些白脸。他循循善诱,说这剑法本就是能者居之,劝我平心静气,放下手中的剑,大家好好谈一谈。

    我当然不信他,我早说过,我六七岁就在街头里混,鬼精鬼精的,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张口冲他一句:你在狗叫什么。

    谈判失败,他变起脸来比戏台子上的脸谱更快,面色阴狠,一声令下,道那便休怪我无义!

    他们打不过我。

    他们当然打不过我。话本子里的侠客断断没有被反派手底下的喽啰打败的道理。他们的话本子没我看得多,不知道这点,所以只能撞上来死在我的剑下。

    5

    我身上的衣衫被濡湿,我分不得那是血还是山间浓重的雾气,手中的剑柄被鲜血浸透,几乎滑腻得要脱出我的手,剑光寒如星芒,阶边的草叶沾着血不住摇晃,像是经不住这一道道血痕的重量。

    好一会,那草叶子不晃了,地上一堆人躺着,我一个人支剑站在那,喘口气,抹了把脸。

    会凌门门主犹自翘着头,阴狠地盯着我,啐了口血,嗓子像是拉风箱,骂道,步独功法已成,你不过送死罢了。

    我心想打小读书的就是不一样,都这关头了也骂不出什么腌臜话,道,那我便去送死。

    我看看手中的剑,我师父当初教我以苍生为大义,剑所指处,荡邪涤恶,眼前这把剑分明是为了救世人,可如今已沾了太多世人的血。我忽然想起当年鸣风山话别,我师父对我说学剑治不了脑子,我有点难过,因为我发现学剑也救不了苍生。

    我一路到了山顶,步独站在槐树下,背着一把剑。

    照理来说此时我们应该说点什么,比如“你来了”“我来了”“你终究还是来了”“我终究还是来了”,每位说书先生和话本子描述这一情节时都很认真。

    但他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他拔剑,我也拔剑。步独不愧为第一宗师,刀光剑影间我数次命悬一线,虎口震得发麻,嗓子眼泛上一股腥甜。

    他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直刺我的心口,我没躲,因为我的剑已扫至他的喉间。

    步独没想到这一步,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断断想不到还有这种不要命的剑法。我没顾忌,所以不躲,他有顾忌,所以躲不开。

    步独死死地看着我,嘴一张一合,鲜血涌了出来,令我想起小时候在船口看见的被打捞起来濒死的鱼,我细看了看那口型,似乎是在问我为什么。

    我骗了我师父。

    我学剑不是为了拯救苍生,我学剑是为了将那群抢我吃食的小乞丐打的满地找牙,我学剑是为了去给镇上的大户王家当打手领每个月三百文的银钱,我学剑是为了桥头的芸娘能多看我一眼。

    可今天步独问我为什么,我还是说,为了拯救苍生。

    我心知我今日回不去,脱力地靠着这槐树坐下,这树与当年我师父用来吊我的那棵很相似。

    江湖尊前生,日月梦中疾。我从前在山中不识岁月,只觉日子过的极慢,十几年便如一世;一入江湖方觉光阴似箭,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便已七年,我见得山水识遍绝色,挣得浮名倾尽万贯,如今也不过死在这树下。

    我想起我师父,我今日总是想起他。

    我想他是不是还喜欢喝春日雨水煮的茶,我想他是不是又养死了几盆花,我想他是不是又坑来一个新徒弟,怎么从不来找我,我想我名动江湖,他总不会忘了我吧?

    唉,罢罢罢。

    6

    忽而天边有一祥云,大晚上的晃得我眼瞎,一白胡子老道,手执拂尘,摇头晃脑,张口就是两句啊呀啊呀。

    恭喜仙君,贺喜仙君,历经磨难,证得道心。快快随小仙去面见天君吧。

    什么玩意儿?

    他长了一副江湖骗子的样子,很难让人信服。那老头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呔了一声,拿起拂尘在我脑袋上晃了三晃,道:

    元衡君,元衡君,三百年前的事,你可还记得?

    我仿佛咚的一下被打入太虚幻境,三百年轮转走马一般浮现在我眼前。

    哦,我想起来了。

    我本仙门子弟,拜入青芜君门下修习剑法。那日我偶然窥见凡尘镜里人间大旱,瘟疫横行,便潜入四方界,盗取玄真果,以图救治凡人。不料惊动毕方鸟,被闻声而来的天兵押入天牢。

    玄真殿上我出言不逊,冒犯天帝,本来要受天雷刑罚,魂飞魄散,幸而我师父几番上求,于是被处置打入凡界,遭九世轮回之苦。

    可我怎么又,位列仙班了?

    我脑子一时被灌进三百年的记忆,昏昏沉沉,迷糊间便随着那不知哪位元君案前的小仙踏上祥云,隐隐约约觉得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

    突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鸣风山上我师父以血为我开刃,想必是真身下凡。我猛地拽住那小仙,问道,我师父呢?

    青梧君么?那小仙很迷惑的样子,好像这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想了想道,虽说此事还不确定,但青梧君该是陨了吧。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时鼓噪起来,似乎预料到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我蹦起来,什么也顾不得,疯了似地赶去鸣风山。

    山上的槐树暮暮苍苍,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小院不知荒废了多久,早就破败不堪,轻轻推门,那不知被我师父修了多少次的门扉终究不管不顾地向后一倒,倒在地上寿终正寝,带起一大团灰尘。

    月色冰冷灰蒙,映出浮动的尘埃,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喘了口气,闭一闭眼,衣上尽是尘灰。

    当年天庭大殿上,青梧君向天君请命,为自己唯一的弟子求来恩典,倘若他轮回九世仍坚守道义,便重返天庭。待其重列仙班,自己愿散尽修为魂魄,庇护四方界。

    是了,我师父,三界有名的青梧君,陨了。

    我望着手中的无不可,当年天庭上我初拜师门,我师父为我赐剑,我问他此剑何名,他的回答与在鸣风山时一字不差。只是那时我正年少,自认不为外物而累,尚不知此后轮转经年,流离苦楚,手一挥,便为它起名无可。

    无可,无可,无不可。

    转蓬万里,难觅归期,玉槐老死空山中,故剑鸣风经雨后,始叹无君不可。

    我复又堕入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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