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羡面露犹豫。
她瞧了眼窗外夜色,起身将墙上挂着的一条玉鞭取下,吩咐道:“提上灯笼,咱们去侧门。”
九节玉鞭玲珑华贵,鞭身却沉重,元羡光是提着它便有些吃力。
碧珠怀揣着疑问,在侧门外提灯等了半晌,还未等细问元羡来意,只见朱门一开,方唯安走了出来。
再瞧提着鞭子的架势,碧珠顿时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县主,莫要冲动啊!”
也是,若不是方家与柳家因旧事纠葛不清,县主怎么会摊上这么桩晦气事,以她的性子,定是要寻机会好好教训方唯安的。
只是要出气也罢,使人兜上麻袋打他一顿便是。
在自家门前揍人,被人瞧见可怎么办?县主如今声明狼藉,可禁不起再添一道罪名了。
碧珠在这紧紧拉着元羡的时候,方唯安亦发现了两人,面色带着诧异。
长华县主怎会在此,难道这么快便听说他今日的来意了?
…若因此事之顾,是他负了她,该同她道声抱歉的。
多日未见,他借着悠悠晃动的火光,抬眸看向不远处身着绯色石榴裙的女子。
时下女子以素净淡雅为美,如杜相之女杜婉秋一般高雅娴静,方为女子典范,元羡却生的环姿艳逸,艳绝逼人,美目中的娇气和傲慢浑然天成,这实在不讨男人喜欢。
他也曾被这抹靡丽所惊艳,但渐渐,又暗自嫌弃这种艳俗。
更勿提她一向只顾自己快活,高兴时恣意无度,不高兴了便甩人脸色,这绝不是一聪慧女子所为,更谈不上温顺贤良。
如同此时,金鞭乍起,打断了他即将开口的说辞,直朝自己面门而来。
方唯安躲闪不及,下意识伸手挡住了脸,左臂直接见了血。
他惊得一连后退数步,面色难看至极:“你做什么!”
他早知元羡性情倨傲,自己身份低微,从前相处时亦愿迁就逢迎,却不知一朝惹她不快,竟恶劣至此。
“你与柳家当真早有婚约?”
方唯安一口气没提上来:“此事…”
“那我再问的直白些,你与柳玉瑶是否定情在先?”元羡皱起眉:“有便是有,无便是无,你支支吾吾做什么?”
此话意图太过直接,方唯安心中微诧,喘着粗气打量她。
少女说话时眼尾轻挑,天然带着几分傲气,那双盈盈水眸却格外澄澈。
在他看来,甚至天真得有些愚蠢。
明明已经闹出人命,她心中在意的仍是女子间争相斗气之事。
他正色道:“柳小姐已去,如今该做的是严惩凶手,追究这些情爱之事有何意义?”
元羡没了耐性:“你究竟说是不说?”
她冷哼一声,欲再度挥鞭,然而右臂刚微微抬起便僵住了动作。
元羡突兀地住了口,只保持着这略显奇怪的姿势,恼火地瞪着对方。
方唯安的小厮趁机赶来马车,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了上去,主仆二人逃似的驾车而去。
“县主,您没事吧?”
碧珠这才仔细打量起元羡,见她眼圈微红,手臂姿势怪异,动也不敢动一下,立时反应过来:“可是抽筋了?”
“您瞧您,那金鞭是老侯爷征战沙场之物,哪是您轻易挥得动的!”
元羡忍了半晌,现下被碧珠上手一按,痛意被激发,“嘶”的一声,眼泪直接涌了出来。
碧珠吓了一跳,忙掏出帕子替她点了点眼角,又喊人扶她回府,一时间手忙脚乱。
夜色静谧,无人发现窄巷对面,一辆方顶马车停在梧桐树后,将主仆的动作尽收眼底。
帘帐轻挑,自轿内伸出一只男人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莹白的皮肤下透着清浅筋骨。
“这就是你让我看的东西?”
侍卫既白忙俯身认错。
他受顾玺之名在侯府附近盯梢,见方唯安出现,以为有命案线索可查,便立即通知主子前来,不想…不想却见到了这一幕。
“属下已打探清楚,方唯安此次上门是与侯府提退亲之事,与柳氏命案无关。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既白一边告罪,一边忍不住朝侯府门口望去。
早听闻长华县主倨傲跋扈,未想也有如此狼狈之时。
巷中少女身材窈窕,夜色深深,看不清其面容,亦能感受到雍容矜贵之态,落泪时依旧倔强地扬着下巴。
虽听不清二人交谈内容,但联想方唯安登门之由,不难想象发生了何事。
长华县主对方唯安用情至深,听闻婚事被退,伤怀落泪。
既白感慨。
“长华县主挽回情郎不成,竟敢当街挥鞭伤人,如此骄慢强横,当真少见。”
春寒料峭,石青色轿帘微掀,露出一张清隽如玉的侧脸。
清远目光落在那抹艳色上,眸色漆黑如寒星。
突然,轿帘骤阖,帘摆玉珠脆声冷若冰霜,激得既白打了个哆嗦。
该死。
自家主子一向不喜议论闲事,他竟一时失神多了嘴。
既白收神,驾着马车驶入夜色之中。
三日后,方家退婚的消息传遍了定京。
与此同时,有人称亲眼见到长华县主眼含热泪地挽留方唯安,神色十分悲痛,定是挽回不成,还遭了人的嫌弃。
有好事的百姓去方家打探,那头并没否认这说法,于是流言便传得更真了。
长华县主美貌却浅薄,怎能入得了状元郎的眼。
更何况她又因嫉生恨,残害了状元郎的青梅竹马,方家更不可能要她。
元株听得火冒三丈,险些掀了桌子,也不等请安的日子了,带着元羡直奔宫中。
到了朝晖殿才知,惠文帝现下正在书房接见朝臣,元株便着太监通告一声,自己先去太后殿中请安了,请小太监带元羡去瞧瞧那只双色仙鹤去。
元羡并不十分感兴趣。
但见元株不放心地看着自己,便点了头,由太监领着到了琼华园中。
仙鹤确实很美,但看久了便没什么新奇,倒是附近柳枝抽芽,鲜活的绿意看得人心头舒畅。
元羡沿着树影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殿宇附近,听得惠文帝之声隐隐从中传来,似乎在与人议事。
她刚欲转身,竟听见了顾玺的声音。
“…陛下既将命案移交审刑司,臣必当尽心。”
惠文帝道:“听说方家欲退了与侯府之亲,惹得外头流言纷纷,于长华名声有损,武安侯今日入宫多半是为此事,你既管着此案,这事便一并交由你查办。”
顾玺应了句:“是”。
稍顷又开口,声音淡漠:“不过依臣所见,流言未必无稽。”他音调无甚起伏,如击玉般冰冷,“正如办案需真凭实据,臣只相信眼见为实。”
元羡双眸微睁,还未等恼火,便听惠文帝笑了一声,转而问道。
“京中尽传柳氏之死是出自长华之手,爱卿回京数月,觉得长华为人如何?”
殿内静默了片刻。
元羡生出股莫名的紧张,不由屏住了呼吸。
只听顾玺声音清冽,字字清晰道:“如传言一般,专恣跋扈,骄纵奢靡。”
她面色一白,后头二人说了什么亦无心再听了。
满脑子都是两个字:糟了。
人的记忆很奇怪。
那些自以为早已忘却的尘封往事,乍然被撬开一抹缝隙,片刻间竟在脑中清晰起来。
譬如伴着萤光与荷香的夏夜,晚风中步步凑近的紧张与示好,以及少年隐忍着嫌恶与无奈的清冷眉眼。
在湛山书院之时,顾玺便说过此话。
彼时他最厌烦的,便是她不知分寸的接近与示好。
虽然他总是面无表情,她却能察觉到其中淡淡的厌恶与克制,只是因不想得罪了她,故而能躲便躲了。
可她偏偏看不懂拒绝。
他研磨习字,她在旁读些不三不四,满是诨话的话本。
他焚香听经,她凑到耳边说他丝毫不感兴趣的悄悄话,频频引得旁人侧目。
他骑马野猎,她比划着手中玉鞭寸步不离,美其名曰要保护他。
如今想想真是可笑,天下没有男子需要这种照顾,当真累赘又多余。
不论顾玺去到何处,她都要凑到他跟前,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在元羡的步步紧逼下,终有一日忍不住道:“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般骄纵跋扈,任性妄为之人。”
而如今呢。
顾玺尚且不知她是谁,对她的印象便已如此差。
待他认出她来,岂非雪上加霜?
元羡白着脸暗下决定,绝不能叫顾玺识破自己的身份。
她用帏帽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再无心看什么仙鹤,只想快些回家去。
不想刚走出两步,迎面便走来个小丫鬟:“昭仪公主听说县主进宫,邀您过去吃茶呢。”
-
清宁殿中。
昭仪公主一边手持茶筅搅打着茶汤,一边瞧着坐立不安,时不时朝外张望着的元羡,不满地拧起眉毛。
“都说了太后留了武安侯用午膳,结束了便使人来接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本公主难得亲自为你做茶,你倒好,自打进门就心不在焉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公主与我都不善茶道,再好的枫露也品不出什么玄机来,况且…”
见昭仪点茶的动作僵硬而生疏,又极力做出娴雅婉约之态,元羡实在觉得辣眼,一把夺过她手中物什。
“行了,你同我还做什么样子?且叫人上两碗杏仁甜酪来,等你做成茶汤,我怕是要渴死了。”
昭仪是惠文帝最小的女儿,与元羡脾性相仿,二人颇为投缘。
“你当我喜欢做这些?还不是父皇说我行为不检,让我比着杜婉秋一般修身养性,好好学学品香点茶的本事,以免日后贻笑大方。”
她挺着腰身忙活了半晌,见茶盏中汤花稀薄,顷刻间散退成一圈水纹,气急败坏地将茶汤倒了,喃喃道。
“可惜父皇赏的枫露茶了…奇怪,同样是装腔作势的做派,怎么杜婉秋做起来行云流水,偏我这么别扭?”
元羡舀了勺宫人端上的甜酪,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你以为是装腔作势,对旁人来说却是随手拈来。”
“还是算了罢,精于点茶的人那么多,你我既天生不是这块料,何必勉强自己?”
昭仪凑近了些,奇怪地盯着她:“你还说我,自己不也效仿杜婉秋之风戴起了帏帽,往日你可最不屑此等装束的。”
说着,还伸手欲将她头上帏帽摘下,不想被元羡躲避开了:“我..我脸上起了疹子。”
又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
“对了,过几日宜安办的素宴,你陪我一同去吧。”
这下昭仪只顾着吃惊了。
“那素宴是为祭奠柳玉瑶,到场的定然都是她的亲朋旧友,你与她生前闹成那个样子,去讨什么不痛快?难不还真要去凭吊她?”
元羡道:“我是有些重要的事要办,总之你若有空,便陪我去一趟。”
“好吧。”昭仪一口应下。
莫看元羡平日胡作非为,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极为惧怕鬼怪之说,平日在街上遇上白事都吓得远远避开,不敢瞧上一眼。
昭仪刚想就此嘲笑她两句,便听殿外有爽朗的笑声传来,她眼睛顿时一亮,起身向外迎去。
“皇兄?”
随即目光一转,望向宣王身后那张陌生面孔。
来人乌发如锻,一袭深紫色官服衬得他面色无暇,风姿若玉。
“听说父皇赏了上好的枫露,我岂能错过?顺便看看你做茶的功夫有没有长进。”宣王温声一笑,侧身引见道,“这位是顾学士府上嫡子,顾玺。来时路上巧遇,我便邀他一起来了。”
昭仪恍然,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面前郎君青靴玉冠,行走间衣裾带风,称得上姿容绝滟。
难怪回京数日,顾玺便备受文人佳赞,连父皇都忍不住赞其风姿。
她笑着道:“皇兄与顾侍郎来得正好,我正与长华一同作伴呢。”
“长华也在?她人呢?”
宣王抬眼,从朱红漆柱后头发现了半掩身形的元羡,好笑道:“几日不见连本王都不认识了,站得那么远做什么?”
宣王是惠文帝的长子,为人温雅和善,对元羡亦算亲近。
元羡在原地行了个礼,又对着顾玺小声唤了句:“顾侍郎。”
顾玺亦对她微微颔首。
元羡正了正帏帽,尽量使显得很自然,不去过分关注顾玺,听着他与大皇子在一旁揖让寒暄。
片刻后,视线又状若不经意地飘到了他身上。
对面之人眉眼疏淡,不辨喜怒,对着她的礼数无一冒犯或错处,丝毫看不出亦是此人,上一刻还在同惠文帝斥责自己品行败坏。
看来顾玺的确成熟了许多,她暗道。
起码不像从前一般,将讨厌一个人的情绪挂在脸上。
昭仪使人上了茶点,四人围坐在一桌。
宣王显然深谙茶道,点茶的本领较昭仪强上许多,不多时便打出四盏浮满绵密细沫的茶汤。
顾玺只抿了一口,便称其茶艺纯青。
昭仪亦赞不绝口。
宣王谦虚道:“只是寻常罢了。所谓‘禅茶一味’,方为精妙,听闻湛山寺的泓一大师擅于此道,出自他手的茶汤清新香醇,可称仙品,不知今生能否有机会亲尝一二。”
顾玺敛眉:“殿下有心,便有机缘。”
“湛山寺?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昭仪公主思索了片刻,扭头看向元羡,“你从前是不是…”
话音未落,她痛呼了一声:“你踩我做什么?”
“抱歉公主。”元羡轻咳了声,“我脚有些麻,不是有意的。”
宣王似乎也察觉到今日的元羡异常沉默,笑着问道:“长华觉得这茶如何?”
“我不懂这些,只知道好喝。”元羡如实道。
宣王温和一笑:“你这性子,怪不得能与昭仪玩到一起。”
“咦,皇兄可是变相说我们不通风雅?我还真不想拘在宫中,若是能如长华一般自由自在,多好呀。”
“你呀,就是性子太野,父皇令你学这些也是为了你好。你虽贵为公主,亦不能放弃女德女才,多少要说得过去些,才好嫁得如意郎君。”宣王娓娓劝道。
“有什么的,我瞧武安侯也没拘着长华做这些。”
昭仪撇了撇嘴,无甚在意道。
“再说了,不嫁人又怎样,长华与我从小便说好了,大不了便如姑母一般,在府上养些面首伶人作伴,不比嫁人来得…哎呦。”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元羡。
“你脚又麻了?”
宣王当即斥责道:“昭仪,你如今也不小了,再这般满口荒唐,小心父皇责罚于你。”
语罢,又看向元羡,“长华,你也该收敛些,你们俩成日胡乱厮混,像什么样子。”
元羡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
从昭仪提起“面首”之时,她吓了险些摔了杯子,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顾玺身上。
好在他只是垂头饮茶,面色并无波澜,仿佛对他们的话题无甚兴趣。
“顾侍郎,昭仪口无遮拦,见笑了。”大皇子无奈道。
顾玺撂下杯盏,道:“无妨。”
见他如此淡然,元羡悄然松了口气,刚要收回试探的目光,便撞上了那人漆黑的深眸。
凤眼狭长冷淡,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
元羡心头一颤,霎时别过了头去。
纵然知晓隔着帏帽,他不可能发现自己的偷窥,元羡依旧难掩紧张,抿了口茶道。
“什么面首,伶人的,我哪里懂得那些,更未曾想过半点,公主是自己从什么话本上看到的浑话吧。”
昭仪瞪圆了眼睛。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个元羡,从前那些公主面首缠绵悱恻的话本子故事可都是她带进宫的,绘声绘色将给自己听的,否则自己哪里知道这些?
她在这装什么天真无知呢?
“就算你为了那状元郎改头换面,也不至如此虚伪吧,明明是你…”
“公主,看时辰父亲那边该结束了,我便先告退了。”
元羡忽视了昭仪不满的眼神,欲提裙起身。
再待下去,只怕要被她害死了。
昭仪见元羡急于离席,心中愈发感到奇怪,今日的元羡与往日简直判若两人。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与元羡离得最近,于是颇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一看,还真被她发现了问题。
元羡明明说自己起了红疹,可细瞧之下,帏纱后的皮肤白皙干净,哪有半点疹子?
昭仪挑眉。
猜不透元羡在玩什么把戏,干脆趁她起身,伸手抓住她的帏帽,用力地往下一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