帏纱骤然被扯落,元羡表情有了一瞬的呆滞。
或许她该若无其事地捡起帏帽,嗔怒与昭仪玩笑几句,或是如往日一般矜贵自若,假装从容地走出殿门。
都比此刻脑子一片空白,呆头鹅一般望向顾玺要好些。
那人眉目疏冷,黑眸一如既往的冷寂,她却如烫到一般慌张移开了视线。
简直是将心虚写在了脸上。
“我便知道你在骗我,哪里有什么红疹?”昭仪揶揄地挑了挑眉,“你也是,想扮淑女风韵便直说嘛,同我还有什么抹不开情面的?”
元羡恨不得上去捂住昭仪的嘴。
倒是陆铮觉出些奇怪,这幅矜持寡言的模样实在不像往日的元羡。
他看着身侧静静饮茶的顾玺,眸中划过一抹深色。
好在正得此时,宫人来报武安侯在殿外接她回府,她匆匆告辞,只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且慢。”
顾玺突然道。
元羡身形一顿。
“那日我曾言,县主若想起任何事,可执私印去审刑司寻我。”顾玺声调微冷,“还请县主莫忘。”
听得他开口是关于案情之事,元羡肩膀微松。
她侧身点了个头算作回应,快步走出了殿门。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才渐渐平复了心神。
紧张情绪过后,她仔细回忆方才之事,情况似乎算不得坏。
虽然她不小心在顾玺面前露了脸,但瞧他的反应,仿佛当真半点不认得她了。
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元羡舒了口气,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接下来只要尽量减少接触。
待柳玉瑶的案子一审结,二人见面的机会便更少,自然可相安无事了。
她满门心思在方才的会面之上,碧珠却在担忧另一件事。
“县主,您真打算去宜安郡主的素宴么?”
元羡回神,点头道:“是啊,那日是柳玉瑶‘末七’尾祭,听说是…魂魄最后一次回到人世,最重要的是,安宁特请了京中法师来念《法华经》。”
提起此事,她心头有些打怵。
“那样东西…不好一直留在我屋里,不如在那日烧给柳玉瑶。”
说着,她紧张地裹了裹披风,一本正经地小声道。
“柳玉瑶一向和我过不去,万一…万一化作女鬼找我寻仇,有法师在旁做法,应该能镇住她些。”
碧珠被她吓得缩了缩脖子。
“您别胡思乱想了,又不是您害的她,她找您寻仇做什么?”
“她一向是个糊涂人,那日连自己中了毒都不知道,只顾着与我吵嘴,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元羡皱眉,打了个冷颤。
“如今人人都说是我害死了她,她那样笨,万一信了怎么办?”
碧珠忙道:“您别说了,怪吓人的。还好昭仪公主自小胆大,有她陪着您便不怕了。”
元羡心中亦作此盘算,未想隔日便收到了两个坏消息。
一是昭仪公主派人传信,昨日她惹了惠文帝不快,被禁足在自己宫中罚抄女训,半月不得出门,无法陪元羡同去素宴了。
信上还说,宣王亦接到了素宴的帖子,她已拜托皇兄在那日照拂自己一二。
元羡愁眉。
如何照拂?她要做的事怎好同宣王说。
另有一消息道,近日闻名京城的顾玺,将要在素宴上露面。
顾玺回京时日不长,却已成为定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其一是因他权势益盛,手腕果敢刚硬,其二便是其惹人注目的家世。
如此炙手可热的年轻权臣,竟是本朝一品学士顾淮章流落在外的嫡子,这层身份无疑更为他镀了层金。
据周氏说,已有不少官眷替自己女儿去顾家打探,连右相杜方伦都动了心思。
元羡不关注这些。
在心中咒骂了一夜昭仪的不靠谱后,她决定咬牙自己去赴宴,尽快了结了那件事,日后便能睡个好觉了。
-
素宴当日。
午时方过,一架架马车陆续停在了恒亲王府门前。
既为祭奠柳玉瑶所设雅宴,来人或是她生前所识亲朋好友,或是追随柳氏门风的仰慕者们。
柳氏一族世代清流,往上数一百年亦称得上书香世族,桃李天下。
自柳老太师殡天后,柳家子侄后继无人,门阀渐渐式微,只靠着祖上底蕴和老太师的贤名招揽学子,虽荣光不再,在文人墨客中却颇有声望,这亦是柳玉瑶之死引起大范围轰动的原因之一。
王府门前人流攒动,忽闻一阵清脆铃响,诸人目光皆被吸引而去。
那是一架丝绸帐幔围裹的香车宝马,车身以金丝楠木所制造,镶金嵌玉,一对御赐金铃随着马蹄叮当作响,昭示着主人尊贵不凡的身份。
众人侧目,只见一贵女扶着侍女手臂提裙而下。
来人云鬓如鸦,眼尾微挑,仿若对四周的目光视而不见,雍容雅步,瑰姿艳逸,那股矜贵娇态仿若从骨中透出。
直至看清金铃上悬着的“元”字,人们才骤然反应过来,这位娇艳的美人正是他们口诛笔伐的“杀人凶手”。
元羡的到来很快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但官府尚未定案,民情虽沸,却无人敢对县主之身的她有何冒犯之举。
那些难听的话只滋生在了暗处,以眼神或表情微妙的审判着她。
元羡早料到了此种情景,递了帖子径直而入,自有丫鬟躬身前来,带她前往宜安郡主所在之处。
碧珠看了元羡一眼,担忧道:“县主,今日场合不同,一会见了宜安郡主,您可要…”
“放心罢,我懒得同她吵,今日可是有正事要办的。”
元羡无所谓道。
“至于宜安,她当我不知她为何给我下帖子么?假惺惺邀我前来,只等我拒了避而不见,好拿住了由头在背后狠狠奚落我一番。”
“我倒要亲自站到她面前,看她长没长出息,敢当面挑衅我半句。”
那自然是不敢的。
碧珠暗道。
安宁郡主虽品级高于主子,奈何其父恒亲王乃先帝一弃妃所出,与惠文帝这个兄长亦不甚亲近,恒亲王在本朝不受重视,荣宠远不及武安侯元株。
元株幼时曾给惠文帝做过伴读,夺嫡时的惊险也曾一同经历,情谊颇深。
惠文帝与元株亲厚,宠爱元羡亦甚于安宁郡主这个亲侄女,安宁小时候为此闹过几回,非但没用,还得了惠文帝训斥,此后便再也不敢当面与元羡叫板了。
因此二人的不合维持在冷嘲热讽间,只要元羡不主动发难,便闹不出多大的事。
丫鬟引着元羡向前,越往后走她越觉得奇怪,忍不住道:“几日未出门,怎么这么多生面孔?”
这一路她便瞧见五六个未曾见过的贵女,柳玉瑶生前多半好友她都眼熟,并没有这些人。
“县主忘了,今日顾侍郎也会来此。”碧珠提醒道。
元羡恍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以顾玺如今显赫的家世,又是那般才貌风姿,确实很难不令少女心动。
只是无人比她更清楚,他冷情寡淡,无心情爱,简直是块捂不化的冰块。
也不知什么样的瑶台仙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云水阁中,七八个贵女正围坐在一起闲话,最上首坐着的便是一袭绫罗百蝶裙的宜安郡主。
“听说郡主给长华县主也下了帖子,她当真会来么?”一贵女问道。
“她怎么敢?你们没听外头流言多难听么,随便去个茶馆都能听到有人唾骂她,如今怕是躲都躲不及,怎么还敢来玉瑶的尾祭?”
这话一落,登时有人反对道。
“瞧你说的,你是第一天才认识元羡么?但凡她有些自知之明,从前也不会在诗集雅会现世出丑,还自我感觉颇好,惹出那许多笑话来。”
宜安郡主轻笑了声:“快别说嘴了,依我猜她近日闭门不出,多半是因方家退婚一事。”
此言正点醒了几人。
“女子被退婚本就是丑闻,更何况已她如此低嫁,仍旧被夫家所弃。唉,想想都觉得可怜。”宜安啧啧道,“要是我呀,我也没脸再出门了。”
瞧元羡平日眼高于顶的那股神气劲儿,结果呢,连个书生都不愿意要她。
这话让往日在活元羡光芒之下的人掩唇而笑,心中隐隐有了优越感。
仿佛一个女子再风光惬意,只要不被夫家认可,便是失败的。
杜婉秋皱眉,轻声打断了几人:“今日是为送别玉瑶别而来,还是别再议论他人是非了。”
她身着翡翠绿烟纱襦裙,眉如远黛,声音中透着矜持端静,立时令几位贵女收敛了笑意,连坐姿都不免端庄了几分。
当朝丞相之女杜婉秋,仿佛定京城中行走的女德典范,任何人见了她会产生扪心自省的念头。
宜安亦轻咳了声,笑着打圆场:“是呢,左右今日她不会来,我们还是不聊无关之人…”
话音未落,便听见了院门口的通报声。
“长华县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