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榆东篱

    归宁回到孤芳苑,见屋子里多了一副陌生面孔,一问方知是派去山东的人回来了。

    今日已晚,管事们不便进内院来禀报情况,唯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留了下来。

    这姑娘生的身量娇小,模样寡淡,肌肤枯黄,一脸菜色,仍在人堆里根本辨认不出来。不过笑起来露出两对甜甜的梨涡,平添了几丝可爱。

    姑娘有些拘泥和认生,初次见到归宁,怯生生地唤:“小女见过夫人。”

    萧元绰指着她笑着对归宁解释道:“她哥哥你见过,就是同去山东查庄子的那个小厮。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当时你还问我怎么不见他妹妹,这不带来给你瞧瞧。”

    当时归宁不过随口一说,想试探他身边人的底细,萧元绰却记在了心上,“他们兄妹假扮成逃难的,进入刘庄头的家里做事。刘庄头见他哥哥是个聋哑人,说话做事也不避他,被他听了不少事去。”

    “还是你睿智,提前猜到刘庄头和庄子上几个打头的佃户串通一气。萧家向来体谅佃农不易,若是五谷丰登之年,东家与佃户是五五分成,两边各分一成给庄头。若是遇到灾荒之年,就是东家与佃户四六或者三七,东家少拿一些多让利给佃农,庄头如常依旧是两边各占一成。”

    “刘庄头年年谎报灾情,送往萧家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少,可自己的私产却渐丰。”

    “这几年山东的庄子都是丰年,而刘庄头谎报灾年,东家与佃户依旧是五五分,不过佃农给刘庄头的一成会减半,这样刘庄头就讨好了佃农们。而刘庄头给本该东家的却只有不到三成,加上隐没的田地产出,自己也能占到三成,可谓与东家平分。”

    “佃户得了好处,在几个领头佃农的煽动下,替刘庄头遮掩,甚至甘愿受刘庄头差遣,帮他耕种自己的私产。”

    “这次几个管事和小厮们去查,先问佃农们有没有拿到今年东家的赏钱,他们没有收到,自然去找刘庄头讨要说法。”

    “这时候在刘庄头家做事的东榆也探听了不少消息,甚至摸清了刘庄头家的粮仓所在。”

    “借着这几个由头,派去的人开始查刘庄头的账册,这一查,真是查出不少隐匿的私产来,账册等他们都带了回来,放在西屋的箱子里。这丫头就是东榆的妹妹,这次也立了功。”

    “你有什么话,日后可以问她。”

    归宁微微点了点头,山东庄子的事解决的很顺利。前世她将此事说给萧元绰之后,萧元绰大怒之下,命刘庄头将欠下的租子即刻补上。

    刘庄头将大部分亏空算到佃农头上,最终闹出了人命官司,害的萧元绰险些丢官罢职,几家佃户被逼的家破人亡。

    最后归宁拿出不少钱财去安抚佃户,甚至答应免去三年的租子,才将这事儿平息下来。

    刘庄头虽最后也没落得好处,却害了太多人。

    今世,归宁不仅没有借这个机会踩萧元绰一脚,还让刘庄头将吃进去的东西吐了出来,补齐了邓氏拿府中东西贴补娘家的亏空。

    归宁曾自问自己,如此选择,到底值不值。

    可看到那女孩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看向自己,由衷赞道:“哥哥说还是夫人睿智,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帖帖,才没出乱子。”

    “那些佃农们都念着夫人的好。”

    归宁问心无愧的同时,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佃户哪里是念她的好?拔出了刘庄头,他们交给庄头的租子就从原来的一成减半变为一成,恨她还来不及。

    与其说是念她的好,莫不如说是想让他们在处置了刘庄头之后,别涨租子,先跪下感恩,堵她的嘴。

    这些人的见识让他们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恐怕在他们心里,还是念着刘庄头的好呢。就是前世东窗事发,佃户们也是把怨恨撒到东家头上,丝毫没有怪罪两头瞒的庄头。

    可如何定租子,是祖上定下的规矩,也不是她能决定的,望向萧元绰道:“都是夫君处置有方,我只不过动了动嘴皮子而已,日后庄子上还要选新的人继任庄头,夫君可有好的人选?”

    她适时提醒道:“不过这新庄头可不好当,刘庄头私自降低了佃农给庄头的分成,日后若在提上来可就不容易了。”

    萧元绰道:“那就我们这东家补上吧,佃户的交租还以刘庄头的时候来,不让他们闹事。将刘庄头藏匿的私产充公就是。”

    归宁求情道:“刘庄头是外祖母的陪嫁,还望夫君宽厚处置,他的妻儿老小一大堆,给他留口饭吃吧。”

    他虽然可恶,但终究没惹出人命来。府里如今上上下下还有不少外祖母留下的人,宽宥刘庄头,可以让这些人觉得外祖母的恩威犹在,日后她与邓氏因外祖母的事翻脸,这些人都是她的助力。

    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

    萧元绰闻言轻拍她的削肩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处置了此事,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草草歇下了。

    **

    翌日,萧元绰照旧去衙门上值,归宁招来东榆的妹妹东篱,让她详细说说山东庄子的事。

    小姑娘有些胆怯,可对处处透着富贵的府邸也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对这位美丽亲善的夫人,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到底是年纪小,没见过多少世面,说的有些混乱,还有些颠倒不清,不过与萧元绰所说大差不离,就是多了些凶险曲折。

    譬如他们潜伏在刘庄头家里做苦力,刘庄头见她的哥哥瘦小却能干。欺负他能吃苦不会说话,每天都给最差的吃食,指使他做最苦的活,正是春耕农忙的时候,一个人当一头牛使,还只给吃些冷菜剩饭。

    饭很稀,东榆啃着干硬的野菜窝头喝米汤,将米留给正长身体的东篱。偶尔一次大餐,还是刘庄头家给老人过寿,留下的剩菜。

    天气已经转暖,刘庄头连正经屋子都懒得给他们找。恰巧有一头母牛快生了,就让兄妹二人直接住进牛棚里,方便晚上和早起喂牛和照顾母牛。

    东榆每日下田耕作,东篱则割草喂牛,不会叫苦的兄妹二人就这样被刘庄头收留了。

    不过这只是苦,还有更危险的事情。

    他们去刘庄头屯粮的仓库查粮时,混乱之间打了起来,若不是身手矫健的东榆见势不妙,以刘庄头性命相要,他底下那群打手们真会闹出事来。

    归宁翻看着从山东带回来的鱼鳞册和账本,听着东篱左一句右一句说着这次遇到的事,看她一副瘦小模样,忍不住将人拉到身前,问道:“在山东的日子过得苦吧,今晚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准备。”

    谁知东篱竟摇了摇头,道:“不苦,遇到大爷之后,我们的日子就过得很好了,哥哥说,要知足。”

    南烟陪着归宁理账,不由笑道:“那还不苦,若搁我身上,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东篱眨着明亮的眼睛,又是诚恳又是羡慕道:“姐姐出身好,不比我们这些贱民。”

    南烟道:“什么贵呀贱呀的,在这里,只有夫人是正经主子,咱们都是一样的下人。”

    话虽如此,可南烟骨子里还是流露出一分自傲来。同样是丫头,她在这府里的地位,比秋姨娘院子里的二姑娘都尊贵几分。

    说话间,翠夏送来了各色果子茶点,归宁放下手中的笔,招呼几人过来一起吃点心。

    见东篱一副怯懦模样,主动拿了一块递给她,“吃吧。”

    那是一块枣泥芙蓉酥,香甜酥脆,东篱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一口一口小心吃着。

    她不仅吃得慢,而且尽显寒酸卑微。

    府里但凡有些规矩的丫头,都会用手绢接着碎渣,最后将碎渣丢在渣斗里。而她会将落在掌心里的碎渣舔得一干二净,最后还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

    归宁见她吃完,又递了一块桃花酥给她,她眼睛里有光,吃得小心而满足,大抵是吃过太多的苦,才对这一点点的甘甜,都感到满足而幸福。

    这样归宁对她的过往多了几丝好奇,借口屋里的人各自去忙,只留下南烟在屋内,找东篱说着闲话,“在遇到大爷之前,你和你哥哥以前做什么营生?”

    东篱抿了抿唇,低低道:“农忙时,帮人做些粗活;农闲时就在街上乞讨,实在饿得没办法,就……就……潜入大户人家偷点儿吃的……”

    她懂得礼义廉耻,话音越来越低。

    “你老家在哪里?”

    一听这话,东篱的眼圈儿红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娘亲死了,爹爹带着我和哥哥就离开了那里。他说要带我们回家。”

    “我那时候小,还生了一场大病,只记得我们在船上晃呀晃,从海的一头晃到了另一头。海浪很大,颠得我一直吐苦水,做梦都想喝一口米汤。不知漂了多好,我们终于上了岸。”

    “可还没有走到家,爹爹就死了,哥哥带着我跟着别人流浪乞讨,饥一顿饱一顿地过了几年,这才遇到大爷。他看我们可怜,收留了我们。”

    东榆、东篱这样的名字听起来不一般,归宁问道:“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东篱道:“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大爷起的,哥哥说我的名字和菊花有关,也和家乡有关。”

    归宁想起陶潜的那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东篱兴奋道:“对对,就是这句。”

    随后继续道:“大爷给我们赐了名子,还给了我们安稳的生活。哥哥原来带着我在应天府服侍大爷,后来大爷回了顺天府,我们就跟着回来了。”

    东篱对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自己跟着哥哥乞讨过活,漂泊无依,生活没个着落。

    归宁还指望能从他们兄妹身上发现些关于倭寇的线索,如今看来,他们不过是无依无靠的逃难人,哪里和倭寇有半点儿关联?

    归宁见她可怜见儿的,命人给她做几身新衣服,还让她陪着自己吃了中饭。

    心里犯嘀咕:这两兄妹老实巴交,恐怕不是她要寻找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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