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来说,妩秋确实算得上有恃无恐,不然她不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但她并不确定容恪的回答会是什么。是夹在成全和撕破脸中间的第三种答案,具体是什么她不知道。
夜风袭袭,凉意乍起。
妩秋有些冷,刚刚缩了缩肩膀,男人灼热的胸膛与双臂拥过来,一个字都没说,板着脸带她回去。
一路无言。
回了山庄,奴仆送来热水,容恪将巾帕打湿拧干,擦拭她的脸蛋又捉住她的双手。
她其实早就能自理了,只是他在长久的时间里做惯了,而她也在将近两个月里习惯了,因此两个人谁也没有觉出不对来。
“睡觉。”他冷着脸,声音也是冷冷的。
妩秋没想到他的选择竟然是避而不谈,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今天要得到答案。
扯住月白衣摆:“容恪,你想好了吗?”
烛火细微,光芒影影绰绰。两人挨得很近,一站一坐,对方的眉眼都清晰可见。
巾帕甩进盆里溅起不小的水花。容恪拿过木凳坐在她面前,妩秋能看出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她并不怕,眸光轻盈地落在他的脸上,自河边说出那番话后,她一直都是平和的。
容恪不喜欢她这样,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势必与他分开的决绝,他宁愿她一直没心没肺游戏人间,将他的心意视作无物总比看到却置若敝履好上太多。
她终于打了他一个措不及手。
一手捏住莹白的下巴,妩秋没躲,他狠狠吻了上去。
唇.舌交缠,他屈膝入榻将人完全笼罩在身躯底下,少了几分温柔,不变的是越发强硬的姿态。
妩秋无处可逃,她也没想逃。算得上第一次,她予取予求地任他索取,可容恪并不满足,越吻越深,却依旧无法缓解,深渊长着大口吞噬掉他,空虚与不甘挥之不去。
他猛然松开她。
两两相望,很久没人开口说话,徒留妩秋绵长的喘息和他越来越沉下的眸光。
夜已深,以往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相拥而眠,而非现在,咫尺之间,天涯之外。
“你讨厌我?”
妩秋摇头。
“真的不喜欢我亲近你。”
她沉吟半晌,认真回答:“算不上,毕竟你的脸赏心悦目。”
容恪笑了:“不讨厌我,也不抗拒我的亲近,那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
“没记错的话,祁沿一直留在你身边……他很不同吗?”
说到这里,他言辞轻缓,锋芒闪烁。
妩秋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何突然提及祁沿,他和这件事情又没有关系。
他们俩也完全没有可比性。
祁沿向来懂分寸知进退,很少向她索要情感,更像一个可靠的长辈。
至于他……
平心而论,妩秋其实很喜欢他,这种喜欢并非男女之情,就像一开始那样,如果容恪一直听话,他会是她最宠爱的玩具。
甚至直到现在,她仍然想让他做她的玩具,好看,体贴,无微不至……她并非草木。
但这绝非他所想所要,这是存在在他们之间越不过去的鸿沟。
他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
她是真的做不来娘娘。
“祁沿和你……不一样。”
他面无表情,语气很淡:“怎么,哪里不一样?”
妩秋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那么一两分微妙的情绪,连带着自己心里也很微妙。
你们完全不一样。这个答案在嘴边绕了一圈,妩秋换了一个:
“你是太子。”
“只有这个?”
“……这个理由足够了。”
他突然笑了,烛光在他眼底摇曳,比天上繁星更加夺目。
妩秋一头雾水,静等下文。
“我们各退一步罢。”
她还是很茫然,引得容恪亲了亲脸蛋。
接下来他的话仿佛从天际传来明明每一个字都很清楚,她却觉得自己听不懂。
“我不做太子,你嫁给我。”
“大婚后,我们归隐江湖,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这就是他的第三种选择。
好半晌,妩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近乎呆怔地看向容恪:“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听见了。”
“你既然不抗拒和我在一起,那么我做玩具或是做你丈夫并不会有任何区别。我不做皇帝,你自然也不会被锁进深宫……我们之间再无阻碍。”
“你……你的父母会答应吗?”
“那是我的事,你只需要答应我就好了。”
妩秋无法答应,这简直出乎她的意料。
他既然有一统天下的鸿鹄之志,怎么会突然……
下巴又被捏住,她只能看着他:“答应我,妩秋。”
“你仇家遍地,现在又没有武功,留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我还会教你练武,你想学什么我都会教你……”
他贴着她的耳际,不断加着砝码,嗓音低柔,悄然缠绕她的神经,温柔噬骨。
不得不说,她有些心动,但依旧是可有可无的态度。
“妩秋,我们只能各退一步……或者我进一步。”
“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强取豪夺是下下策没错,但他并非做不出来。
她该抓住这个机会。
他可是民心所向的储君,而她早就听闻南朝只有一个皇子。
“好。”
“如果你能做到,那么我就能做到。”
容恪冷静问她:“不骗我。”
妩秋摇摇头:“不会的。”
*
六月,妩秋终于大好,与容恪一同启程去皇城。
她本不想去,因为打心里觉得容恪说服不了他的父母,万一他临时反悔使诈,她毫无胜算。
只是容恪太会洞察人心:“此去你刚好把关于你母亲的事问个清楚。”
如此一来,她势必得去一趟。
朱红大门次第开,低调内敛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妩秋被安置在东宫,容恪吩咐侍女照顾好她后去了紫宸殿,而后便是七天不见人影。
妩秋对此不闻不问,只提出了要见皇后。
第二天,退去铠甲一身宫装的皇后来了东宫,形容憔悴目露担忧,看着她的时候总是欲言又止。
妩秋状若未觉:“你曾说会与我细谈母亲之事,愿闻其详。”
叶静定了定神,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一一道来。
从她的轻言细语中,妩秋终于窥见母亲在流落坷羌前那段沉重的岁月。
“这些事情有些是与你母亲闲谈时她告诉我的,有些是林间之说的。”
“林间之你可知道?就是当日在知县府助我们一臂之力的江湖散士,他……喜欢你的母亲。”
林间之。
妩秋适时地想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亦回想起他看见她时一瞬的怔忪,原来是因为想起母亲。
“我记得你说过,我母亲当初是被人送进宫的,是他?”
“是。”
叶静目露恍惚,似乎回到了那段久远的时光。
“你可知你母亲的名字?”
在妩秋怔然的目光中,叶静轻轻道:“问心。”
问心。
妩秋在心底念过这个名字,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母亲是有名字的,母亲从来没有提过。
是因为从很早之前就无法跟随自己的心意了吗?
她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叶静,眼里的渴望与迫切分外鲜明。
“你大概不知道,你母亲在佛寺长大……”
不知道是谁将她抛弃在佛门前,慈悲为怀的僧人将她养大,取名问心。
美貌是藏不住的,即便她深居简出,还是被来佛寺上香的贵公子看上了眼。
强权之下,小小佛寺无法护住一介孤女,就在问心即将陷入水深火热中时,是林间之设法挡住了那些“豺狼虎豹”。
只可惜,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彼时,他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六品京官,多的是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问心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众人心里明清她的处境——成为深宅后院,某位贵人的禁脔。
林间之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找,闹过疯过,闯得头破血流,偶尔得到一些线索,但每次赶过去都只是一场空,头顶有一只大手遮天蔽日,他一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的六品京官想要推翻简直是无稽之谈。
于是,他转头弃官,入了江湖。
多年之后,他终于找到已经“遍体鳞伤”、受尽磋磨的问心,当时她正从卫无廷手里逃出,即便多年未见,林间之一眼便认出了她。
欣喜与惶恐同时贯穿他的心脏。彼时,他已经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存在,但他仍然担心护不住她,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能看出问心不愿意跟他走……
他只能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叶静,跪在皇后面前。于她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是皇宫。
“你母亲答应入宫,她喜欢清静,我把她安置在了景兰殿。”
听到这里,妩秋尤为不解:“那为何?”
“你是想问她为什么会出宫吧……”叶静轻叹一口气,叹息里夹杂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这是你母亲的想法。”
这是妩秋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她甚至想过是有人胆大包天从固若金汤的皇宫里掳走了她。为什么……竟然是她自己要出宫?
她不明白,不能理解。
她明明知道离开庇护会遭遇什么,为何要重蹈覆辙?
深黑的眼眸落下一片阴影,妩秋冷着语气:“我不信。”
她犹疑地看着叶静。
叶静很理解,因为当时的她也无法体会问心的想法。
后来她渐渐懂了,人与人之间总是不一样的。
有人权衡利弊,心向安稳,有人赤诚单纯,问心而行……
谁比谁豁达?谁比谁聪明?谁比谁勇敢?
永远没有答案,亦没有高下之分。
她仍然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晨光和煦,美丽似九天玄女的女人主动要见她。
当时她不知道,那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她是来辞行的。
叶静同样疑惑,同样不解,不明白为何她要选择回到火坑。
她是多么柔弱啊……
但她说服了她,只用了一句话。
“皇后娘娘,我想要真正的自由。”
现在不自由吗……话只说了半截,叶静突的停住。
她出身江湖,所以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对上澄澈干净的眼眸,所有的挽留都变的苍白。
她讷讷道:“本宫先知会林大人一声……”
问心温柔地看她,缓缓摇头:“娘娘,我属于我自己。”
她无需将这个决定告诉任何人,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娘娘我很感激您,我亦相信你会明白我的。”
她浅浅而笑,叶静就这样看着,丧失了所有语言。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仿佛世间最干净的甘霖降落心间,洗刷尘埃,一尘不染……
叶静从那时意识到,她已经变了,昔日在历遍江湖的心已经被重重宫门困住。
她张了张嘴巴,听见自己问:“你会后悔吗?”
美丽的女人模糊在晨光中,即使在世间跌宕多年,她的嗓音依旧温柔得似梵音降下:“谁知道呢?”
“至少现在,我是开心的。”
“哪怕只有片刻开心,朝闻道,夕死可矣。”
后来的事,妩秋都知道了。
良久的沉默。
妩秋看向窗外精致的宫景,不知道是否与昔年母亲看见的相同。
“……那些人呢?”
叶静明白她指的是谁:“死了。”
妩秋看向她。
“摧心掌大成后,林间之从江湖杀来,那些欺负过你母亲的人都已经被他葬送。”
妩秋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有表示。
只是淡淡地想:哦,原来她这一生遇到的不全是坏人。
以及她应该将她的“好父亲”碎尸万段才对,一刀捅死,真是太过轻易。
暮色四合,叶静看了她许久,妩秋不是没有察觉到她想说什么,但她从来不是善解人意的人。
“小秋,好好休息。”
叶静走了。
昏黄光线自打开的房门倾泻而来。
“谢谢你……”
叶静顿了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