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黄河青绿得厉害,外地人来了无不说上一句“这黄河也不黄啊”。冷风拂过河面向岸边吹去,立冬后,十一月的西北,寒风吹得人脸生疼。
河面上的鸭子和水鸟总叫人以为是鸳鸯戏水,可能是总能瞧见两两相伴的缘故。冬天是有味道的,西北的冬天自然是夹杂着些土苍苍的浑厚。
澄桥边有家开了十几年的牛肉面馆,和那些居民楼下的牛肉面馆不一样,它倒是装修的富丽堂皇,估摸着是在澄桥附近,要在外地人眼里给金州撑个场面上去。
风从雁塔山吹过,裹挟着牛肉面的味儿一路向东,吹满金城。
姜禧艰难地从车门夹缝里侧身出来,刚才停车的时候只顾着夸奖自己这优秀的侧方位停车技术,忘了驾驶位的方向有棵大树。
“滴滴”。
锁好车后,姜禧伸手拍了拍那树。
车里开了暖风,手暖和,在碰到那棵槐树时,姜禧不禁一个激灵。
树皮被风从早到晚裹挟,表面已经寒气渗人,就别提那里边儿得多少冷气浸进去了。
“怎么不给你穿个外套呢,都这么大年纪了。”
高一入校时,校长就首先介绍了校门口的这棵洋槐。
那时已经是年岁九十的高龄了,这十年弹指一挥间,一百岁的洋槐依旧站在二中门口,引来送往。
姜禧收到投资人助理的消息已经半夜,眯着眼睛确认那人定的地方。
等视线清晰,姜禧完全确认,自己将要说服给自己投资的大佬定的位置就是二中门口的那家酒楼。
酒楼没怎么变,还是会被第一次来的客人惊呼的样子。
在西北的黄沙漫天里,抬脚进到一个装修的连墙壁上都是红绿花袄的东北特色餐馆,任谁都会说上两句。
姜禧同一起进来的人一样,抬眼看看这儿,在瞧瞧那儿。
只觉亲切。
“包厢313,您里边儿请。”
工作室这两年发展不错,但有些项目还是没办法做一把手,听人指挥,憋屈。
金州明年要办影展,小道消息可能不准确,但一定不会不真。
姜禧叫小伙伴去打听一下,没想到还真就给确定了,金州明年的确要承办费舍影展。
自己家乡的生意还是自己来全权操办,才能放心。
六人定律。
姜禧联系到了费舍影展招标企业里最有胜算的才瀛建团。
坐在主位的就是才瀛的起家人,蒋春才。
“我听说你是金州的?现在在北京?”
“对,大学去了北京,就留那儿了。”
“咱金州娃就是攒劲,闵闵给我讲了你们,不错,年纪轻轻的,有出息。”
“你谬赞了……”
出息?
是说那些顶级的策划,自己的名字被包含在“某某团队”里吗?
如果这样算有出息,那她确实挺有出息的。
姜禧喝得了酒,但隔天就要回北京开会,所以当下决定“不胜酒力”。
酒桌文化下的“老人”们怎么可能放过要麻烦自己的“下位者”,姜禧喝了两轮,在蒋春才第三轮提杯的时候轻抿了一口。那人眼睛尖得厉害,伴着醉酒站不稳的姿态,大声喊着:
“你怎么不喝,小姑娘,这不太好吧。”
本就有求于人,平日里的锋芒也要收敛些,这是姜禧这些年学会的。
“哎呀,这一个不留意没给抹底儿。”
仰头将酒盅里最后一滴酒入了喉,姜禧微合双眼,厌烦极了自己这幅圆滑世故的模样。
睁眼,又要假模假式的扬起嘴角,对着那些并不好笑的说辞开怀大笑。好在科技发达的现在,还没有人发明出读心术,要不自己在心底那些如果要讲出来,都会被“哔”掉的言语就要公之于众。
“卧槽,哪儿来的傻逼,人间实验废品。”
酒足饭饱,包厢里充斥着酒气烟味儿。不清楚是暖气热烘烘让人困乏,还是烟草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姜禧当下希望有张床,不需要枕头,立刻入睡。听着坐上人讲着些商场上的魑魅魍魉,奇闻轶事,姜禧倒像小时候在家庭聚会末尾坐着听大人们谈着家长里短,有意无意地中伤亲戚痛处那样。
孩子时候就见过的事,长大后怎会觉得新鲜。
谈笑间,包厢门被推开。一股大厅的喧闹声涌进包厢,姜禧坐在靠门的位置,闻得清楚,屋外那桌儿绝对点了锅包肉,加醋。那桌人吃的第一口指定得呛的咳嗽一阵儿。
伴着那股醋味儿进来的,还有股茉莉夹着青草的淡淡柠香。
嗅觉反应传达到大脑,姜禧一下僵住了,深吸一口气,她想要再仔细确认一下那个味道。
每年秋冬,六点多起床后,打开窗一闻,姜禧准能辨别出冷的程度。气味有记忆,闻到那个味儿,就能回到那个时候。
“怎么样,这味儿还正宗吧?”
身后那人一手轻搭在姜禧的椅背上,一手提着壶泡着药材虫草的药酒。
姜禧确认了很多遍,就像高中三年里的每次那样。
“真不错,东北味儿是叫你爸给带过来了。我替金州谢谢你们啊!”
“哪有,我还在金州上过学呢,算是第二故乡了。”
“就旁边,二中。”
姜禧要合群,所以和旁人一样,吃惊于这位东北菜馆的少东家竟然在西北留下过足迹。
也谢谢他在自己的青春里留下过足迹。
只是,小径红稀,走在月光皎洁下的人,怎么会在意脚下随意踏起落红花瓣激起了谁人心中的那片静湖,涟漪泛起。
“巧了不是,你俩是校友呢还!”
蒋春才指兵指将一样,指着姜禧惊叹。
他们靠得那样近,周声然站在姜禧身后,只有在这样有外界因素存在的情况下能这般靠近,也只有这样,姜禧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份靠近。
这份心安理得在蒋春才话音将落得时候戛然而止,目光对上的那刻,意味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伪装又要开始。
“你好,我叫周声然,14届的,你呢?”
“姜禧,14届的。”
蒋春才还未将嘴里的酒咽下去,就被这份巧的不像话的缘分呛了一呛,连忙拍手叫好。
“你瞧瞧这缘分,来来来,这不提一杯说不过去了。”
提提提,啥事儿都得提一杯,作手臂康复呢?
姜禧随众人一齐起身,先前蒋春才嫌酒盅太小,干脆换成了啤酒杯。那杯里的酒不算满,但绝对能唬住人,姜禧吞了吞口水,使劲儿眯了眯酸胀的眼睛。
“怎么着也算校友,帮你喝点儿?”
酒盅被周声然拿去,回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明显轻了许多。
觥筹交错,姜禧旁边的男人连喝两杯,说着些什么见到老同学激动,就多喝两杯的话。
姜禧看着他,周声然第一次喝酒时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只是模样变了,老成了许多,从随意撩起的顺毛变成了加以拾掇的美式前刺,从校服、体能训练服变成了衬衫,挽起了衣袖。
也有没变的。
味道没变,有年在姐姐家无意间闻见“花悦绿意”,姜禧往后的香水就只有GUCCI这支,无论冬夏,她身上都是那股白花香调。
只是周声然站在自己旁边,姜禧觉得这香水的味儿还是弱了些,要不她怎么会又有那种感觉,心被揪起,狠狠拉扯的钝痛感。
可能是又瞧见了他那样的眼神,是失落还是羡慕呢?
失落曾经的短暂成为过同桌的人不记得自己,和之前的每次一样礼貌,客气与陌生。
羡慕他可以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看向青春里的过客的那份坦然。
他当然不记得自己,姜禧伪装的很好,自始至终,都很好。
好到她不希望有那么好,如果露出点小破绽,会不会不一样。
心口一致,姜禧很难在周声然那里做成。两人现下虽说是坐在一起,但如果有人说他俩不认识,是没几个人反对的。
你看,只要想伪装,就能成。
连自己都能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