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金州的航班是下午,旁边的小姑娘拉着妈妈一直望向窗外。姜禧缓缓睁眼,眼睛被夕阳照得太久,眼前所见的景象都给蒙上了一层滤镜。等适应了后她看向窗外,方才即便闭着眼,她也知道这小姑娘惊呼的是什么。
西北,沟壑纵横,山脉延绵。
尤其这些天下了雪,连绵不绝的山布局像极了人的神经脉搏。大雪落在了山脊山脉,千沟万壑,别处从不曾见过的景象。
过了山海关,东北人家里的饺子就该成型了。
到了秦岭,西安人夹馍的白吉馍就该出锅了。
满眼黄土入了眼,家就到了。
十几年了,只有金州的风吹不乱姜禧的心。
市政规划总能交叫人吐槽,尤其是当年机场的落地。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是姜禧这辆沃尔沃的主战场。
行李转盘总有神奇之处,就像姜禧总能在最后的几个里看到自己的那个身经百战黑色行李箱,以及那个为了放置被错拿,韩千给自己贴上的“我的!别动!”的贴纸。
“还挺可爱,脸上那俩腮红。”周声然拎走了姜禧的行李箱和紧跟在后面的银色行李箱。
高中毕业照上的姜禧笑得尤其灿烂,像是落实了“毕业”的喜悦。那句“我的!别动!”旁边漫画大头就是那张笑脸,韩千还给加了俩红脸蛋,显得就更加可爱。
“你怎么在这儿?”
姜禧一边将贴着贴纸的那面转向自己,一边问。
“这我家啊,忙完了就回。怎么,不让回啊?”
篮球队的那股体育生的劲儿看来还没消散,姜禧看着他带上墨镜,抖了抖肩,仿佛又瞧见了那时的那个人。
“你怎么回来了,出差?”
“这我家,怎么,不让回?”
摇着手上车钥匙,看着哑了火的周声然,姜禧加快了脚步,却不失半分气势,半晌,就领先了周声然一段距离。
那天从小区出来后,周声然找了蒋春才,知道了姜禧工作室的位置。本想忙完自己的事儿就去找她,哪承想去找那天,工作室的小伙伴就说姜禧已经回金州了。
周声然承认,这次自己有赌的成分,有两趟航班,起飞时间离得很近。
点兵点将后,承蒙老天关照,落地后他在廊桥上看见了姜禧。
有时候他也会佩服自己的运气,感谢老天眷顾。每次去寺庙,不管是什么神,什么佛,他都会拜一拜,祈求继续眷顾他。
那么老天既然眷顾他到这个份上了,不追上去,都有违缘分。
周声然在姜禧身旁走着,嘴却没闲着。问完行程问归程,聊完早饭聊等会儿吃什么,也不管姜禧回不回答,他自己倒是讲了个畅快。
眼瞧着姜禧停在一辆沃尔沃旁边,周声然扭着头左右看:“车呢,搁哪儿呢?”
没接他茬,姜禧上了驾驶位,挪开副驾上的茶具。
“呦,邀请我坐副驾。没人介意?”
顿了顿说上的动作,姜禧歪头撇了撇嘴:“你上不上?”
“上上上。”
金州冬天黑天早,本就落地晚,拿行李又耽搁了些时间。出了停车场外面已经覆了层墨色,远处还微微泛红的夕阳残影被冷风吹落。
姜禧开车喜欢开窗,冬天的话,除了天窗,其余都开。就像现在,即便窗外零下□□度的冷,即便方才调好座椅宽度的周声然叫风吹得连忙眯眼。
“你安全意识有些弱。”
“你没事儿吧?开个窗怎么就安全意识了。”姜禧语气猛一下冲了很多,说罢就关上了窗。速度很快,那股尴尬的寂静没来得及出去,被紧紧关在车内,任由两人享用。
“我说的是你带我去家里那次,还有今天就答应我和你一起上车了。”
应酬完没来得及换的浅蓝色衬衫被飞行夹克遮住,只留衣领露出来,周声然侧身时,衬衫衣领就被遮了个完全。二中的校服设计是去模仿的棒球服,如果粗粗看去,会真以为那人是刚下了球场赶去上课。
红灯,姜禧看向他,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是第一次他只看自己。
“那是因为,因为是你。”
“你是老同学。”语气逐渐轻了些,理智也回来了,姜禧庆幸自己接了后面一句。
“这样啊!”周声然好像瞧准了晚上车内看不清细节,眸间的笑意愈发明显。
副驾上的人的手机显示到了目的地,姜禧停好车,打开车内的灯。周声然收起昭然若揭的心思,藏在皮囊下,藏在心跳里。手表接收到信号,亮了屏。
只是两人都没看见,客套几句,姜禧抬眼看向窗外喊着的人,那是周声然的妹妹。
今年应该高二了。
黑色车身与黑夜一起向远处驶去,周棠舟没看清驾驶位的人,以为像往常一样是翟听珩送哥哥回来,然后继续去“眠花宿柳”,便没有多问。
“哥,高驰会去北京吗?”
小女孩的心思已经飞去别处,那还管得着自家哥哥是谁给送回来的。
“这么关心?这妹夫我还要考虑考虑哈。”
“哥!”
小姑娘脸颊微红,心头泛起的涟漪叫晚风吹得愈烈。
十点,家里只有晚归的周声然和苦逼高二生没有睡。周棠舟坐在哥哥旁边翻看范文,周声然下了两碗面。上车饺子下车面,早就刻在骨子里。凌晨不管多早走都要吃饺子,回来多晚也要下碗面吃。
“吃饭别看东西,影响消化。”周声然将拌好的那碗面推至周棠舟面前,在那本影响消化的作文集上瞧见了个熟悉的名字。
“写得怎么样,这些范文。”佯装无意间地询问怕只有面前的高中生看不出来,要是对面坐的是翟听珩,他那模样早就被揭穿了。
“可好了,我开始还不信。但她写得真的很好,文笔……”
都会绽放。
即便没有细看内容,但从题目就足够看出那人那时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是周声然第一次猜测姜禧,那个共同存在过的时空里,那些自己在球场挥汗如雨的瞬间里,应该有一个女孩在执笔写下豪气。
字迹挺拔流利,笔锋筋骨坚定。
创投获奖的那个本子是姜禧一把手写出来的,投资方起初希望把背景放在江浙沪的小巷里,江南情调,有卖点。可西北叫一条宣传片带来了旅游热,大众视线也就投了来。资本家总能敏感地嗅到,获奖的当晚,那人就说全本按照原来的背景去拍。
那是个发生在金州的故事。
尽管二十一世纪了,还是会有人不愿意摘下有色眼镜,不愿放下心里的偏见,亦或是心灵深处的自卑。团队里没有人愿意花大几个月的时间在西北,姜禧理所当然成了这个“愿意的人”。
本子主要讲的是八十年代,去联系拍摄地点的时候才发现,近郊的灵水县是个的好地方,而拍摄钟意的灵水县的县长就是姜禧的班长,那个曾经不谙世事的少年,叫班主任头疼万分的许戈秋。
离市区越远,冷风就越凌冽。夹杂着狠厉风沙的风早就将男人脸上的少年气吹开,剩下的就只有藏在褶皱纹路下的坚毅。
大学毕业后,许戈秋走了选调生。如果不是双脚真切地踏在灵水县的黄土地上,生在富府小区的少爷不可能知道距离自己家乡几百公里外还有这样贫困的地方。
也是在这里他知道了一双磨破的不成样子的布鞋,是一个孩子春夏秋冬得以穿着走几公里路去上学的工具。足球上不曾被撕下来的塑料包装,是孩子们对这个来之不易的礼物的珍惜。
原来西餐厅一份卖上天价的土豆泥在这里能换乡亲们一亩地的土豆。
可能有个瞬间,很多个瞬间,叫许戈秋留了下来。
冬天是有味道的,姜熙深吸一口,看着许戈秋花了几年时间改建的灵水县留下的旧厂房说:“没想到你真能留下。”
“那我不留下,谁给你提供拍摄地啊,大作家。”许戈秋往炉子里加了些碳,搓了搓手,手上的粗茧沙沙作响。
回市区的路上,音乐响起。
“当家乡入冬的时候,列车到站以后,小时候的风再吹过。”
姜禧紧了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放下车窗,余晖合着路旁的土山,绘成了一幅画。
眸间闪着几点星光,远飞的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