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桐吾喝了药,表情显而易见的舒缓下来后,在场四人都终于放下心来,柴宫晃便先行离开了。
乌亚弥掩着嘴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和小审神者差不多的年纪,在风雪里疾驰而归又坚持着陪了好友很久,此刻倦意如潮水般袭来,让她的眼皮沉沉。
可她非赖着不走,脑袋一点一点的,抱着好友的手臂,将下巴搭在她肩头,她像只守着珍宝的龙,又像只困倦的猫儿般赖在好友身边,整个人软绵绵地贴着对方。
加州清光从刚才被推开后就一直安静地待在一旁,像一抹无声的影子。他不清楚贸然干涉记忆的走向会造成什么后果,所以干脆就先静观其变。
弥小姐安静下来之后,加州清光才发觉,年幼时期的她和后来在本丸见到的她判若两人。
眼前的弥小姐,热烈得像一簇不熄的火,骄傲得近乎肆无忌惮,连困倦时搂着好友的姿势都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几乎无法将此刻鲜活明亮的少女,与后来那个死气沉沉、磨平棱角模仿主人的影子联系在一起。
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这样想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乌亚弥紧搂着的审神者的手上。
弥小姐抱着主人的手臂还不够,指尖还勾着审神者的袖口,像猫科动物圈地盘般无声宣告某种独占权。
他也想这样抱着主人呢……
或许是目光停留得久了一点,乌亚弥原本半阖的眸子倏然睁开,眼底那抹困倦的柔软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野兽护食般的锐利。
少女微微偏头,从肩侧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警告。
然后,她将好友的手搂得更紧了一些,整个人如同宣誓主权般贴得更近,甚至挑衅般用脸颊蹭了蹭审神者披在身后的发丝,呼吸间都是熟悉的熏香味道。
“怎么了?”小审神者察觉到手臂上的异样,在给弟弟捂好被子后回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却没有抽回手。
“……没什么。”乌亚弥瞬间变脸,像只被顺毛的猫般蹭了蹭怀中的手臂,眼中又变得无辜起来,“我有点困了,桐吾反正已经没有大碍了,这里就让侍从照看着吧?好不好?我们回房间去睡觉吧?”
女孩子之间睡一张床是很正常的,她们之前没少在被窝里讲悄悄话,但是今天小审神者却有些迟疑。
“嗯……你先去吧。我再待一会。”
“不嘛!”乌亚弥撒娇,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尾音拖得长长的,“那我也不走了!我陪你!”
说罢,脑袋又埋进了她肩膀。
小审神者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不行,你得去休息了。你冒雪取回了药,若再累出病来,岂不是要我反过来照顾你?”
她说着,指尖轻轻点了点乌亚弥的额头,带着几分嗔怪的笑意。
乌亚弥撅起嘴,顿时后悔提起这茬了,她还想耍赖,可对上小审神者那双认真的眼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她磨磨蹭蹭地松开手,每一步都走得恋恋不舍,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瞪了清光一眼。
那眼神里明晃晃分明在说着,你给我老实点!
清光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看见。
乌亚弥走了之后,桐吾也安眠着,室内就剩下小审神者和加州清光两个还清醒的人了。远处传来守夜人敲梆子的声音,更显得屋内寂静得可怕。
加州清光知道,主人有事问他。
八成是想问他为什么会凝练灵力的方法之类的。他早就想好了对策。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小审神者就开口了,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难看。
“小鹿,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是什么问题?披着别人皮的加州清光沉默了。
小审神者见他不说话,起身走到桌边,将上面的那个食盒打开。
她先是拿出那碗凉得不能再凉的药,放在一边。再从底下一层保温的垫布里拿出了一张纸条。
她站在桌边,在烛光下细细地看着。
加州清光继续沉默,他不是小鹿,自然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可主人愈加凝重的表情说明了大概,那上面绝不是好消息。
一时之间,室内没有人说话,加州清光将呼吸声放轻,那头的主人,呼吸声难以察觉,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加州清光在这种严肃氛围下有些不自在,明明他更擅长跟主人撒娇的场合,在天守阁贴着主人打滚说指甲油不好看啦,抱怨出阵服不够时髦啦……现在却要扮演一个沉稳又硬邦邦的侍从。
他的眼神不由得落在了那碗被主人放在一边的药上。
离他有点近,他好像可以看看这句身体的面目,他有点好奇。
出于某种微妙的好奇心,加州清光微微倾身,黑色的药汤如镜面般平静,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这是一张年轻且雌雄莫辨的脸,桃花眼潋滟,高挺的鼻梁透着几分英气,薄唇天生自带笑意,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
看着这张脸,他终于想起来,小鹿是谁了!
桐吾在药研第一次前往现世打探消息回来后,跟他们介绍过。
小鹿原,从小跟在审神者身边的侍卫,长得非常出众,桐吾曾半开玩笑地说,他是长了一张做男做女都精彩的脸,见过了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原来是他。
半晌,小审神者看完手中的纸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跌坐在床边。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连挺直的脊背都微微佝偻下来。垂在床边的手缓缓合拢收紧,将纸条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的目光出神地垂着,落在面前的空地上。
“小鹿,你还记得由里吗?那个户川婆婆找到的,和我有着相同体质的人……”
“她在修炼上比我走得更远,我以为她能控制住的。”
“可是,她却疯了,将自己村子的人杀了个精光后,自戕死了。”
“……”
说着,小审神者捂着脸啜泣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
那张被她松开的纸条骨碌碌滚落下床,轻触他的脚边后停下。
加州清光心情沉重,他在那纸条隐约漏出的字里,看到了由里二字,后面跟着的“狂乱”“屠村”等词汇像刀尖般刺入眼帘。
“刚刚有一瞬间,”少女抬起泪眼,“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像是有谁……在透过我的眼睛看着桐吾。它想杀了他!”
她颤抖着抓住自己的衣襟。
“我应该继续修炼下去吗?可是不修炼的话,这些灵力又该去哪呢?我很害怕,我怕我会失控,我怕我会伤害你们……”
加州清光从未见过这样的主人,在本丸时她总是游刃有余的样子。此刻眼前濒临崩溃的少女与记忆中从容的身影重叠,让他胸口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提步想要上前,却猛然发现自己的脚下如同生了根,仍然纹丝不动。
这是?
加州清光想要抬起手,可这具身体的手指却只是微微一顿,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不受他控制地动了起来。
加州清光可以感受到“他”垂下眼睫,用他从没尝试过的低沉却又华丽的温和声线开口:“小姐……”
是小鹿在说话!加州清光感觉自己被挤到了意识的角落,像隔着毛玻璃看一场皮影戏。
加州清光眼睁睁看着“他”缓缓上前,跪坐在小审神者面前,双手轻轻捧起她颤抖的指尖。
“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您第一次尝试用灵力点亮灯笼,结果火苗失控,差点烧到袖子。”“他”刻意放缓了语调,仿佛真的在回忆,“您吓得哭了好久,说再也不敢碰灵力了。”
小审神者的啜泣声渐渐低了。她透过泪光看向两人交叠的手,泪水仍挂在睫毛上,但眼神却微微恍惚,似乎真的被带回了那段记忆。
“可后来您还是学会了,不仅学会了控制火苗,还偷偷用灵力在泡汤时把水加热,让阿弥小姐烫得跳起来。”“他”一本正经说起好笑的事情,轻轻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像捧着一片脆弱的羽毛。
一滴泪砸在相握的手上。
她有些哭笑不得,但下一秒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可这次不一样……由里明明比我更有天赋。”
夜风从窗缝渗入,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模糊了轮廓。
“由里的路,不是您的路。”“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您害怕失控,是因为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力量的重量。而这恰恰是您绝不会变成她的理由。”
“无论发生什么,我,还有千奈子,还有所有爱着您的人,都一定会带您回家。”
小审神者的眼泪终于再次落了下来,但这一次,她的肩膀不再颤抖。她慢慢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无声地依靠着他。
就在这时,加州清光感觉到自己可以动了!
他顾不得那么多,他几乎是本能地、更加用力地握住了那双颤抖的手。
然后更轻、更小心地收拢手指,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温度和勇气都传递给她。
“所以,别怕。”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温柔,带着几分不属于“小鹿”的坚定。
那是他知道,眼前的主人会在不久的将来与他们相遇,即使中途真的失散,他们也真的将她带回了家——那个她和他们共同生活的本丸。
月光静静地笼罩着他们,纸门外,雪花悄然飘落。
在最初的颓废之后,小审神者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眶还泛着红,但眼神已经变得清明。
她轻轻抽出手,用袖子擦了擦脸颊,动作优雅而克制。然后,她将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纸条仔细抚平,折好收进了袖中。
“……你,不是小鹿。”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
话音刚落!
整个空间骤然发出一阵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仿佛有看不见的规则被打破。窗外的风雪在这一瞬间诡异地静止了,飘落的雪花凝固在半空,时间像是被某种力量生生掐断。
她没有质问,也没有惊慌,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目光如同月光般清冷而透彻。
加州清光和她对视。明明眼前的主人还是年幼,但他已经能从中窥出几分未来的影子。
那种在绝境中仍挺直脊背的坚韧,那种看穿一切却选择沉默的温柔。
“谢谢你刚才说的话。”她轻声道,唇角浅浅地弯了弯,像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旅人致以谢意。
加州清光欲言又止。他想说很多:想告诉她未来会有多美好,想承诺自己会一直守护她,想为这场冒昧的闯入道歉……
但最终,他只是单膝跪地,像真正的侍卫那样低下头,轻声回答:
“无论何时,您永远不必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