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堀川国广。
与安定那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不同,堀川国广的姿态显得更加疲惫。
他背靠着廊柱坐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那双惯常闪烁着明亮光芒的眼眸,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比一夜未眠的长义更显得心力交瘁。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部分生气,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失去了光泽的雕像。
当长义的脚步声靠近时,堀川国广缓缓地抬起了头,那双眸子对上长义的视线。
长义的心猛地一沉。
他张了张嘴,想问“安定君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答案显而易见。安定完成了他的使命,转达了那份冰冷的威胁,然后退回了守护者的行列。
现在,将由堀川国广来宣告他们的决断。
堀川国广似乎也不需要他的提问,他自顾自地、用一种程序化的语气,平稳地复述着那个经过一夜煎熬才最终达成的共识:
“为了应付你们所谓的‘疑问’,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大家同意可以由那位代理审神者,弥小姐,行使她的锻刀权利。”
长义微微一怔。
“新的刀剑,新的面孔,”堀川国广继续说道,语气毫无起伏,“让他们去负责本丸的日常维护、资源收集。这样,在你们的记录上,就不会是一片空白。”
这个提议清晰地将弥小姐推到了台前,也明确表达了老刀剑们此刻对“职责”的极度抗拒和置身事外。
他们的刀锋与心意,眼下只为守护那一方天地。
长义立刻抓住了其中的缺陷:“那出阵任务怎么办?新的刀剑需要引导和实战!他们不可能自己上战场!”
“大家会酌情派出引导者,负责带新刀熟悉战场路径和基本生存规则。”他刻意用了“酌情”这个词,表明这并非义务,而是看情况、看心情的施舍。
“仅此而已。战斗,是他们自己的事。在守护结束之前,这是底线。”
不会全程出力。只是最低限度的、象征性的引导,将新刀推上战场便算完成任务。至于派不派人,何时派人,全看“大家”的心情。
看着对方那副事不关己、冷漠至极的模样,长义心中压抑许久的怒火与无力感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质问的尖锐:“不要摆出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果谁都不去处理,不去维持,这个本丸的下场会怎样,你们难道真的没有想过吗?!”
“想过啊,”堀川国广突然抬起头,脸上竟绽放出一个异常灿烂、甚至带着几分少年般阳光的笑容,那笑容与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冰寒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反差。
他轻快地说,仿佛在谈论天气,“大不了,大家一起从这个世界消失。”
长义愣住了,他看着堀川国广,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要用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让新生的刀剑去填补空缺,以换取暂时的喘息和掩盖。
而这一切的源头,正是他那一刀。
他还能说什么呢?这已是那些守护者在巨大伤痛和愤怒下,通过集体决议所做出的最大让步。为了拖延时间,为了不让白鸟的到来横生枝节,为了不三输,他只能接受。
“……我明白了。”长义的头突突地疼了起来,声音带上了干涩,“我会去和弥小姐说明情况。”
长义看着他脸上疲惫的样子,又忍不住发问:“我、看到你们在焚烧的东西了。那个伤口到现在都还没恢复吗?她,还好吗?”
提起她,堀川国广的眼神顿时茫然起来,喃喃自语:“她总是很痛苦,而我们能做的却总是这样有限,有的时候真的觉得,不如就这样结束吧。”
说完,堀川国广猛地从混沌中醒来,凝视了长义半晌,便不再说话了。
长义直到回到天守阁二楼才从刚刚对话带来的震撼中醒来,望着眼前的纸门,他心中的震颤和疑问更大了。
他到底陷入了怎样的谜团?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能让这些付丧神做到如此地步,那位审神者,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长义仔细回想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他被西侧突然爆发的灵力惊动,到他在屋顶拦截了那突然现身的身影,随后被那人指使变回本体的短刀们缠斗,然后便是短刀们受到召唤般飞向西侧他紧随其后,最终目睹了那人的失控暴走,紧接着,弥小姐意外现身,竟奇迹般地恢复了言语能力,并与他联手将失控者制服。
然而,事后弥小姐再次失语,而那个被重创的身影却被本丸的付丧神们严密保护起来。
长义豁然贯通。
既然能指使付丧神变回本体,又被他们如此珍视守护,那人一定是这个本丸的审神者无疑了。那团最后出现的灵魂,八成也是审神者。
所以,这位审神者因故灵魂离体,付丧神们保存着她的躯体。那么,弥小姐那晚故意引动的灵力……莫非就是为了诱发这具无主之躯的失控?!
想到这里,长义心头猛地一沉。
若真是如此,他履行保护弥小姐的职责,岂非成了……加害真正审神者的帮凶?
长义心头五味陈杂,一时不知道如何面对弥小姐,然而本丸的运行不能耽搁。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门步入天守阁。在外间稍作停顿,整理好纷乱的心绪,才抬手轻轻叩响了里间的门。
“……弥小姐?”
门几乎是瞬间被拉开,弥小姐显然早已等候多时。未等长义开口,她便利落地将一张纸条“啪”地按在他眼前。
长义定睛一看,纸上赫然几个字:带我去见她!
长义突然有些想笑,不知是为她的执拗,还是为自己的处境。他张了张嘴,一声无力的叹息裹挟着话语逸出:“抱歉,现在还不行。”
闻言,弥小姐原本带着希望的眼神熄灭了,她恍惚地眨了眨眼,再抬起眼帘时,眸底已清晰地翻涌起恨意。
“……”长义皱眉,压下了心头的烦闷,“履行你代理审神者的职责,或许……才有见她的机会。”
弥小姐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代理审神者的名头。
“若你不愿,”长义精准地捏住了她的软肋,“时政自会另派调查员。届时,你与她……怕是真的要永隔了。”
话音落下,弥小姐慌忙点头,如果她能说话,这时应该已经迫不及待地满口好的答应他了。
长义暗自松了口气,侧身让开:“先去锻刀室。”
弥小姐却迟疑了。她侧首回望内室。旋即,她撇下长义,快步返回里间。再出来时,肩上已稳稳立着那只鹦鹉。
她旁若无人地朝门口走去,将长义抛在身后,然而,就在即将踏出天守阁的刹那,她脚步莫名一顿,回首投来一道不容置疑的视线。
你先走。
长义感到莫名其妙,却也提步往前。他走在前面,眼角的余光却悄然锁定了身后的动静。
他看见弥小姐在走过那条走廊时,目光死死地、警戒地锁定了某扇窗户,直至随他走远,那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缓下来,神色也恢复如常。
是之前曾有付丧神在那扇窗外拦过她了吗?
一走过那扇令人不安的窗户,弥小姐便骤然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抢到了长义身前,将他无声地甩在身后,连肩膀上的鹦鹉都站不稳地扇了扇翅膀。她看起来比长义还要着急。
“……”
一路无言地到达了锻刀室。没有遇到付丧神,不然而就在长义即将踏入门口的瞬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一抹来自暗处的视线,飞快地看过来,又在他察觉时马上移向别处。
像是故意让他知道一样。
自上次爆炸后,勤勉的付丧神们已将锻刀室修复如初。此刻展现在长义眼前的,是与寻常无异的景象。炭火的气息依旧,只是墙角边上次来时见到的一人高的资源,此时却已经仅剩勉强及膝的高度了。
长义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走到锻刀炉边捡起一张干净的刀匠式神递给弥小姐:“还记得怎样唤醒它吗?”
弥小姐用一种“还用你说”的眼神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式神,她毫不客气地一把抽过符纸,指尖灵光微闪,那纸片瞬间活泛起来,化作小小的刀匠。
这一次,那小式神刚一能活动,便如同受惊般猛地一缩,战战兢兢地飘到了离她最远的地方,瑟缩地悬停不动了。
这小式神的反应与上次如出一辙,若说之前长义还感觉困惑,此刻的他却已经是心知肚明,只作视而不见了。
弥小姐对此更是浑不在意,面色如常,甚至未等长义开口指示,便已指尖连弹,灵力如丝线般射出,不容分说地将余下的刀匠式神一一强行唤醒,又更是按照上次说的350的资源指使着式神们。
长义却突然出声:“这一次就先锻两把刀吧。”
弥小姐不在意地随他,催动着式神们搬运资源。
趁着式神们忙碌的间隙,长义的目光在室内逡巡。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锻刀炉后方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上。他走过去,拉开柜门——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柜子的符纸。
这种符是用来唤醒刀剑的,只要输入灵力,就不用时时刻刻守着,将其放在刚出炉的刀剑上,便能自动催化其化为人形。
这种符纸一般很少用到,通常只在审神者有事不在本丸等情况下才会使用。毕竟,刀剑付丧神们大多更期盼睁眼所见的第一人,便是自己的主人。
长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分明用已经用那个人做借口,将弥小姐劝服得暂且顺从。然而,他却仍是从柜中取出了这样两张符纸,握入掌心。
“……来,往这里输入灵力,然后这边、就交给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