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正值暑期,燥热难耐,我提着行李箱,看着完全陌生的面孔,陷入沉默。
「不会叫人?」蔡志强不愉地望着我:「别看长得白白净净的,原来内里这般不知礼!城里人都是这样教小孩的?」
我张了张嘴,不习惯地喊道:「爸,妈。」
蔡志强冷哼一声,撞开堵着门的我,一摇一摆走了出去。
黄连冲我尴尬一笑:「夏夏,进来吧。」
她牵起我的手:「以后你和我睡一间。」
我看着黄连身上明显新添的伤,聪明地没有问为什么不是爸妈一间,我一间。
我乖乖跟在她后面,走进这套房唯二的卧室。刚窥其貌,就愣在原地。
黄连见我停在门口,有些局促:「确实,小了点……」
「我很抱歉,没有能力让你过得和以前一样好,但我们家只买得起一居室……」
黄连的话让我的脸瞬间爆红,我摇着头,想要解释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叹了口气,只好把行李箱先弄进去。却发现这间由阳台改造而成的卧室,容不下行李的宽度。
黄连指了指床角,「我们衣服都是堆在那儿的,这里实在太小了,想要过路,就不能有衣柜。」
我看着床角那里不甚明显的物什,沉默着,在「卧室」外将行李箱打开,拿出衣物,开始整理。
直到衣服被垒到我够不着的高度,我才放缓了手。而那些不被宠爱的衣物,都被我搁浅在行李箱里。
封锁的尽头,也许是永无天日。
2
傍晚八点,蔡志强仍没回来。黄连从厨房端出米糊,招呼我过去吃饭。
头顶的老式风扇嘎吱嘎吱响,米糊散发着不明状的酸味,朝我鼻腔扑来。
我不着痕迹地避了避。
黄连怔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局促地低着头,端起面前的小碗,悄声喝了起来。
吞咽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响起,好像在说:「你看,没毒,可以吃。」
「吃了才能活下去。」
我的喉咙又烧又痒,终是忍着不适,尝了一口。
也只是一口。
洗澡的时候,黄连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用错了毛巾:「粉红色的那条,是依依用过的。」
我垂眼,表示了解。
可我谁的也没用,只赤条条地站着,任由空气将我封印。
晚上,安静的「卧室」,只有我和黄连呼吸交缠。
我们侧着身,曲着腿,双脚碰到的不是空气、床尾、墙壁,而是柔软的衣物。
眼泪再也受不住这样大强度的落差,奔涌而下。
原本熟睡的黄连突然伸出手臂,将我搂入怀中。
紧密的拥抱让额头布满黏腻的汗水,我却半点也推不开她。
这是稻草,我得抓住,不然会溺水身亡的。
许是黄连拍得过于温柔,睡意终于缠绵。
3
凌晨不知几点,我被紧密又厚重的踹门声吵醒。
我意识不清地咿呀着,分不清东南西北。直到我碰到一个温暖的身体,才猛然清醒。
我看着蜷卧成一团的黄连,心知这门是开不得了。
门外这人,是大尾巴狼,似疯似狂,开了门,他会以齿咀人的!
黄连身上的伤,大概就是被这只狗彘不如的坏东西弄出来的......
果然:
「黄连,开门!我知道你还没有睡,别在那儿装!快点给我滚出来,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等会儿弄死你!」
「怎么,城里来了个小/婊/子,你就翅膀硬了,连饭都不愿意给我做了?呵,也不看看,你的衣食父母是谁!离了我,你给别人当牛做马别人都觉得埋汰。」
「说起来就晦气,老子养了十多年的好宝,说跑就跑了......呸!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养不熟的死/婊/子,和你黄连一个样!」
「......」
蔡志强又狠狠踹了几下门,强烈的震感震得人以为墙上被砸了个大窟窿。
大概是见没人理他,叫嚣的声音才逐渐减小,难听的辱骂和着脚步声逐渐远离。
又等了一会儿,我轻声说:「他走了。」
黄连终于停止抽搐,安静下来。
我们躺在床上,曲着腿,看着脱离视觉的空洞,没了睡意。
「蔡志强下午干嘛去了?」我没用尊称,无意开口。
黄连缓了缓,才说:「打牌。」
「晚上也是?」
「晚上喝酒,嫖/娼。」
我很疑惑:「……我们不是很穷吗?」
黄连解释道:「他运气很好,打牌不怎么输钱。而且酒量死差,喝不了多少……我们这个镇子,嫖/娼,用不了几个钱。」
黄连说得极为平静。
就似蔡志强这样的人,在她眼中,不是一个烂人;而他为所欲为的行径,在她眼中,更是算不得背叛。
我斟酌着词句,想从另一个角度出发:
「……我的意思是,家里都这样穷困了,为什么还要花钱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
「因为穷是我们穷,不是他穷。」
我大为震惊:「……家庭财产,是可以这样划分的么?」
黄连不以为然:「在我们这里,钱财都是男人在管。在他看来,物质财富可以换取精神财富,很值得。」
我长达九年的义务教育思维备受打击:「这算什么劳子的精神财富!」
黄连突然惊恐起来,大力捂着我的嘴:「小声些,阿宝。他喝醉了,最爱打人了!小声些,莫要被他听到!」
她很惶恐,像极了惊弓之鸟。直到看我点了头,她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放开我。
我们盯着深渊,在这个月亮都照不进的「卧室」,静默着。
时间滴答滴答,我不知道,黄连有没有入睡。
我闭着眼,呢喃着:「......他都这么烂了,还家暴,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嘘!」
她突然站起身,越过我,耳朵贴着门,静静听着什么。
好一会儿,才回到床上,和我说:
「阿宝,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我们这里的人,是没有离婚这个概念的,我们只有丧偶……」
她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女人要是离过婚,是会被父老乡亲唾弃的!」
我无奈着:「他这样的残渣余孽,难道就不会被社会唾弃?」
「这是不一样的......」她说:
「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
我被这番言论惊得睁大了眼睛。
后来,我又和黄连讲了好些现代女性的思考,说了好些规劝的话。可黄连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全然当我是一个小孩,在说胡话。
她秉着气性,谨慎地注意着门外的声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无法言说。
所幸黄连并非恋爱脑,只是胆小怯弱,被封建锁住了腿脚,封住了飞往自由的心。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被硫酸腐蚀、同化的蝴蝶,是注定走向干枯和死亡的。
我还沉浸在与三观相悖的交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