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

    祐宁十年六月,热流盘踞洵阳城上空,多日不散。

    “陛下,暑热殇人,截至昨晚,城南洵阳县已经有三百余人因暑热过世。

    臣以为郑太傅此举并没有解决暑热的根本问题,仅仅是安抚而已。”

    受到范尚书的质疑,郑太傅当然不会忍气吞声,“范尚书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臣……臣……”

    范尚书虽忧心民生,但要他想个什么好法子出来解决问题,还真就没有一点头绪。

    然而,当下比想法子更重要的,是公主怎么还没来。

    说好只要为她拖延半柱香的,这都快一炷香了。

    “女儿以为,应当大兴避暑苑,由皇都始,推行至全国,方可解决暑热的根本问题。”公主萧婧不顾内侍李公公的阻挠,闯入紫宸内殿,“儿臣拜见父皇。”

    昨日亥时三刻,萧婧一袭夜行衣,揣着修建避暑苑的相关文书,翻墙进了范尚书府。

    近日来暑患肆虐,朝廷上下都忙得焦头烂额,工部自然不例外。

    范尚书这样平日里戌时就要睡觉的小老头,更是一熬熬到后半夜。

    萧婧去时,范尚书还在桌案前埋头梳理卷宗,试图在历朝历代治理暑患的记录册中,找到可以仿效之法。

    见她夜里潜入自家府邸,范尚书并不惊讶,而是主动提及暑患之事,直言束手无策。

    萧婧递上文书,将心中所想,数月所得,全数告知。

    范尚书退步行礼,替洵阳城百姓叩谢公主恩,又问他当如何配合,或是直接将此文书奏给陛下。

    萧婧坦白说她要亲自将此想法呈禀父皇,但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若是趁父皇休憩之时提起,日后生变,恐无人替她作证;若是冲撞父皇与众大臣议事,打断了其他军政要务,必会使得父皇盛怒。

    思虑再三,她需要一个内应,先提起解决暑患之法,届时再闯入,时机最为恰当。

    这个内应,就是范尚书。

    “陛下,奴婢……”李公公忙要下跪领罚,却见皇帝萧仁一拂袖,他便很有眼力见儿地退下了。

    “那依婧儿所言,这避暑苑要如何建?”皇帝语气淡淡的,叫众人听不出情绪,除了内侍监张公公。

    张公公伴君多年,别说龙颜震怒了,小到皇帝萧仁的一声叹息,他都能辨出褒贬。

    这会皇帝尚未生气,他恰好躲在皇帝身后,暗戳戳朝众人递了个笑脸,示意大家继续说下去。

    吁……范尚书长长舒了口气,侧头瞥了萧婧一眼。

    在萧婧提出要硬闯紫宸殿后,范尚书几乎未作思量就拒绝了。

    原因很简单,圣心难测。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能概括她硬闯紫宸殿后的万般结局。

    是喜是愁?圣心难测。

    萧婧礼毕正身,说:“皇都地势西高东低,北高南低,洵河发于皇都外的普言山,自西向东流,横穿皇都,将皇都一分为二。洵河这边是皇城,那边是洵阳城。

    皇城地势本就更高,温度更低,加上皇城内引入了洵河北支流,依傍北支流建含凉殿,水汽有着降温的功效,所以含凉殿是皇城内最好的避暑胜地。

    女儿以为,可以依样画葫芦,引洵河南支流入洵阳城,为百姓建避暑苑。”

    萧仁育有九子四女,萧婧是谢皇后唯一的子嗣,而她作为女儿,课业完全不输兄弟,常年霸占国子监大小考试榜首。

    榜首就算了,第二名萧仪公主与萧婧之间的差距,形如天坑,真气人。

    范尚书擦了擦额间汗,继续补充道:“公主此计甚妙,南支流入城后,还可以继续开挖东西北向的小渠,引水入各街道。”

    按照计划,范尚书佯装对萧婧所言一无所知,东拉西扯,随意附和两句,等萧婧来揭开最终的谜底。

    皇帝终于抬眼,嘴角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夏日过后,送秋迎冬该当如何。水汽降温,洵河支流傍居,百姓又当如何保暖防潮?婧儿是要百姓在冬日来临前,举家迁徙吗?”

    郑太傅是太子的先生,自然为太子说话,不痛不痒地嘲讽起来,“是啊公主殿下,陛下有含凉殿避暑,到了冬日自然还有其他的宫殿可以避寒。那百姓呢,百姓也要在不大的地块上多盖几间屋舍吗?”

    皇帝剜了郑太傅一眼,他未捕捉到,张公公暗暗摇头。

    皇帝当然知道萧婧所言为良策,更加相信她既然能提出此良策,就一定有方法解决冬凉的问题。

    单单是他不愿承认此策出自他的女儿,不是儿子,不是他的太子。

    罢了,有这样的先生教导太子,太子如何能建功立业,再多给太子几年也无碍。

    想着想着,皇帝的眼神又柔和下来。

    张公公心领神会,明白皇帝言语间的拉扯,应是叫公主和盘托出后,交由太子去督办,这样功德和好名声都能落在太子身上。

    这是皇帝一贯的御下之术。

    萧婧早有准备,料想父皇起了兴趣,先是面向范尚书,道:“尚书误会吾了,引洵河支流入城并非要实现支流傍居,挖渠入万家更会增加兴建避暑苑的花销,父皇治下素来节俭,实不宜铺张浪费。”

    话口,她分神去探查皇帝的神色,见他眉头愈加舒展,便继续说,“引洵河支流只为打通一条南北方向的河道,再依着这条河道,隔几里设置避暑苑,方圆几坊的住户都可以去往最近的避暑苑避暑。

    再者父皇治下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白日里都在皇都各处做工、上工,引渠入万家意义不大。反观修建避暑苑则不同,避暑苑夏日可作避暑苑,冬日可作避寒苑,作避寒苑时,只要将……”

    皇帝打断萧婧说话,抬手,在张公公的搀扶下离开了内殿,“那就由婧儿辅佐太子完成洵河支流的开挖以及避暑苑的修建,都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即便预见了这一层结局,萧婧依旧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

    辅佐太子完成?这是什么道理,她呕心沥血,日夜谋划的惠民良策,全作太子嫁衣?

    萧婧不满,更多是疑惑,她话说得滴水不漏,陈述民情的同时还将父皇捧高,而且父皇刚刚明明对她露出了赞许之色……

    女儿就真的那么不重要吗。

    你不也是我的父亲吗。

    她追出殿外,大声问:“父皇,女儿不明白,皇兄对兴建水利工程一窍不通,为何不能由女儿来主导?”

    自去年冬日起,萧婧以游山玩水为由,独自出宫,走南闯北,遍寻天下精通水利、测算之人。

    她所遇到的身怀技艺之人,大多性格怪癖,其中一个更是直言不与朝廷打交道。

    萧婧惜才,不愿放弃此人,便舍了那公主的名号,更名改姓,虔诚叩。

    银装素裹的鹿鸣山中,茅草屋外,跪着衣着单薄的萧婧。

    “小女子谢敬,求,万娘子传授技艺。”

    那声“万娘子”似是激起了屋内之人的脾气,一脚破门而出,“哪个不长眼的在门外叫唤。”

    却又在瞧清萧婧的样貌后,软下语气,“叫万姐姐,姐姐我这么年轻。叫什么万娘子,都把我叫老了。

    那谁,姓谢的,进屋先。”

    除了万真月,无人知道那天的萧婧,有多楚楚可怜。

    白雪之下是黑色的发、黑色的睫、嫣红的唇,同她的体温交融过后,又变成颗颗水珠。远远看去,就好像这位翩翩少年人在雪中落泪。

    万真月后来还是知道了萧婧的真实身份,但那会,她们已经从师徒,变成了好友。

    今年元宵,萧婧正好请齐六位精通水利的师傅,回到皇都。

    开春以后,洵河解冻,她带着六位师傅日夜奔忙,勘探测算。

    时间来到前日,她终于完成了前期所有测算。

    皇帝没有留给她继续争辩的机会,道:“有你和工部众臣坐镇,不通水利也无妨。婧儿,你是公主,当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

    不通水利也无妨……当公主的样子……

    这话叫萧婧一时间失去了所有争取的气力。

    君之言轻如鸿毛,吾之行足下千里。

    她所做出的努力,所耗费的心力,到头来经父皇轻飘飘的一句话,功劳就渡给了太子,父皇连一丝愧意都没有吗。

    祁国的开国皇帝萧治是一名奇女子。她凭借超凡的胆识和谋略,起兵反抗腐败的旧朝皇权,经过数年征战,统一了祁国。

    在萧治之前,史书上可没留下过任何一位女皇帝的名字。

    百年前的登基大典上,女皇慷慨陈词,“朕要这世间所有的女子有书可读,有武傍身,有官职可考,有功名可建。

    朕,会为你们荡涤这世间所有的不公!”

    范尚书不知何时站到了萧婧的身后,无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殿下,陛下或许是担忧殿下,不想殿下风吹日晒,督工毕竟不是寻常女子所能忍受的。”

    寻常女子又如何,不寻常又如何,女子欠你们的。

    萧婧沉默了一会,才问:“尚书大人,工部目前,是否仅有一位侍郎在任。”

    “啊啊?”萧婧突入其来的问题,打乱了范尚书安慰的节奏,“是,是啊,黄侍郎贪墨下狱后,侍郎之位空缺。老臣一直在考量,可惜工部之内未有可堪重用之人。”

    萧婧点头,眼底有稍纵即逝的水色,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女皇开国到父皇继位,当中不过三任男皇。萧婧贵为祁国公主尚不能以自己的名字为国建功,上行下效,何谈民间女子,怕是功劳全被父兄抢夺了去吧。

    既然公主之位不好坐,不妨换个太子之位来坐坐,玩玩。

    她要争,她要为天下女子争上一争。

    范尚书接着问:“公主问起侍郎之位,是皇后娘娘有什么旨意吗?”

    “母后远在晋州避暑,醉心山水,尚书不必多想,只当是我随口一问,便罢。”

    身后郑太傅等人结伴走出内殿,并未理会这边的谈话,自顾自高谈阔论。

    皇帝在张公公的搀扶下跨步上辇,萧婧才慢半拍地对着皇帝的背影行礼,“女儿恭送父皇!”

新书推荐: 二八新始 小短篇合集 挂彩虹 九衢尘 恨公主 女王大人您有一双深邃眼眸[北欧神话] 罪欲同歌(陆沉&你) 《横扫虫族,做回自己》 最强兵王 开局就送伪人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