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呈大字型仰在辇上,张公公福身走在辇侧。
张公公:“陛下,公主殿下只是有些少年心性,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皇帝偏头,打量张公公,“怎么,你从不为朕的任何一位皇子说话,这会倒帮着婧儿解释。”
张公公腾出一只手,轻掌自己的嘴,头埋得更低些,“奴婢惶恐,只是不想陛下与公主之间伤了父女情分。再者,公主殿下的课业在众皇子中居首位,若是公主殿下真的因此生了您的气,那以后谁又来辅佐太子殿下。
城南洵阳县自古以来便比别的县城热上不少,暑热殇人,今年更甚,但百年来尚未有君主彻底解决过暑患。此番若是避暑苑落成,太子殿下便可赢得民心,百姓还会感念陛下的恩。”
张公公把话说得圆满极了,几乎是踩着皇帝的心坎说的。
皇帝十分受用,笑说:“无妨,下个月便是婧儿十八岁生辰,朕要和皇后一道,为婧儿办一场盛大的及笄礼。对了,朕原先要赐给婧儿的那座公主府,令工部再扩建一番,叫范保成亲自督办,府中一应物件,都从内府局里批,你给朕盯仔细咯!”
张公公笑逐颜开,“奴婢领命!”
女儿不得有功,是皇城里公开的秘密。
陈王萧裕冕今年刚刚及冠,就去往滨州主持治理水患;应王萧裕迁前年主持治理宿州灾荒之时,尚未及冠。
国子监前三名萧婧、萧仪、萧岚都是女儿,可曾见过皇帝表扬过她们,将家国大事指派给她们?
莫说皇亲,就是朝堂之上,十六卫中,也难闻女官建功立业,哪怕是小如牛毛之功,也没有。
女官的存在,只是存在、存在过,她们的名字,根本无人知晓。
祁国以男女平权之名享誉天下,周围小国皆赞祁国历任皇帝之开明,谁又能真正说出祁国女儿的政绩、功绩。
皇帝的算盘打得好,既然萧婧有才,那便去辅佐太子好了。
待自己百年之后,萧婧念着那份兄妹之情,也定然不会弑兄篡位。
他萧祁江山,将世世代代,永永远远,掌握在男子手中。
酷热过后,暴雨接踵而至。
暴雨中的洵阳城温度不减,整座城仿佛是一口热锅,今日开工的众工人们,就是那热锅上的蚂蚁。
临时搭建的棚下,太子萧裕容正对着公主萧婧、工部众人、工长致辞。棚外三米,头戴草帽、身披蓑衣的众工人们,也共同参与此次的开工仪式。
工人人数众多,洋洋洒洒,一眼望不到头。
吉时到,萧裕容转身,点香,祈愿,插香。雨声很大,几乎盖过了萧裕容所有的声音。
不远处的人堆里突然钻出一个面色不善的男人,手里抄着一杆粗竹,气势汹汹地走来。
“说的什么狗屁,听都听不见,你们皇亲贵族就在棚子里躲雨,我们平民百姓就在外淋雨,凭什么!”
大雨同样淹没了他的声音,直到他挥起粗竹砸向避雨棚。
萧婧最先捕捉到身后异动,一个箭步闪到男人身前,一手撑住那杆即将落下的粗竹,一掌将男人击至两米开外。
粗竹闷重的倒地声终于引来了大家的关注。范尚书慌不择路,连连高喊:“保护公主!保护公主!”
“不必。”萧婧站在距离男人最近的地方,偏头,语气淡淡道:“保护好皇兄即可。”
萧婧有武艺傍身皇城里人尽皆知,出宫从不带侍卫,也没人担心。
倒是萧裕容这般身娇体弱,更是一国太子,竟无侍卫随身保护,叫萧婧有些摸不着头脑。
“妹妹当心!”萧裕容说话间,那男人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朝着萧婧砍来。
就在匕首距离她的眼睛三寸之际,她猛地攥住那男人的手臂,往肘外一折,听得一声惨叫,匕首就落到了地上。
她再一脚,那男人手臂还被反剪着,就生生跪到了地上。
因着打斗,萧婧的发上、脸上、衣襟上,沾到了不少雨水。
“各位工友莫怕,歹人已被制服。”范尚书小跑到萧婧身边,比划着双手安抚众人,又回头喊工部众人,“还不快来捆缚歹人,楞在那里做甚。”
工部众人皆为文臣,哪里做过捆人的活,捆紧书册倒是信手拈来。
一人发问:“大人,绳子哪来?”
“这来。”萧裕容随手拿了根捆缚猪肉的草绳,递给他们。
“太,太,太子,谢过太子殿下。”
棚下种种,三米远外的众工人可都听不真切,看不真切。又有个男人从人堆里钻出来,快步上前,“他说的没错啊,凭什么你们能在棚子里躲雨,我们就要在外头淋雨。天这么热,雨这么大,非要挑这天开工,是不是存心不让我们好过。皇亲了不起啊,吃不了这份苦就别来工地上啊,假惺惺的,装什么装。”
“他……殿下,他在说什么?”范尚书面露尬色。
雨声实在是太大了,若非萧婧这样的练家子,耳力好,否则根本听不清那男人在说什么。
萧婧附耳过去,神色玩味:“说我们,虚伪。”
“敢问众位工友,身上蓑衣,头上草帽从何而来。”萧婧走出雨棚,来到众工人前。
范尚书又慌乱起来,“公主殿下,雨大!”
手舞足蹈的小老头,在一众仿佛定身了的人里,显得格外憨态可掬。
萧婧声音响,有穿透力。众工人听得很清晰,没作犹豫便答:“工长发的。”
萧婧:“何日所发?”
众人面面相觑,掰着手指算,“三日前。”
萧婧:“工长何在?”
“在在在在!”正帮忙绑男人的工长听到传唤,也跑来雨中,萧婧身侧。
萧婧:“我问你答,大声些讲。招工小报所书为何?”
工长:“开挖洵河支流,200人,需力壮耐劳,不畏严寒酷暑,不惧暴雨暴雪,工期90日,工钱每日300文,连续做工满20日者赏一贯钱,40日赏两贯,60日赏四贯,逢风霜雨雪额外补贴300文。另,迟到早退、偷懒做工、惹是生非者视情节严重施以开除、扣俸、罚钱、鞭笞之刑。”
萧婧:“小报何日张贴?”
工长:“五日前。”
萧裕容望向棚外,雨中的萧婧负手而立,气宇轩昂,分明是比他更有资格坐这太子之位的人。
他凝着她的背影,思绪飞远开——
萧婧小的时候身子薄,却老喜欢跟在他的身后比体格。他长她三岁,又是男孩,自然比萧婧高,身体也会壮实些。
萧婧比不过,就拉着将军师傅锻炼,晨起提水、扎马步、练木剑,晨昏围着校场跑、骑马射箭。
苦练一月归来,仍然差他半个身位。
他不解:妹妹如此苦练是为了什么?
萧婧应:赢。
他再问:可女子就是不如男子高,不如男子壮,你要怎么赢我呢?
萧婧猫身就给了他一个过肩摔:是又如何,我照样能在别处赢你。
他摔得浑身酸痛,并且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惹谁都不要惹他的妹妹!
而后这个道理贯穿了他整个少年时期。
尽管如此,他照样很爱重这个妹妹,他们之间的交集,怎样都不会归于“惹”。
待萧婧入国子监后,他才发现,原来妹妹对赢的执着,不止于武。诗书礼律算文史乐,她无不精通。
她好像一台永不停转的水车,又好像一面平滑清晰的铜镜。
在萧婧的光芒照耀下,他萧裕容,只是父皇众多皇子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可太子算什么,他根本不想当。
那太子有什么好的,他根本做不来。
太子又要如何做,父皇根本不教他。
——多年不解的问题,终于此刻在萧婧身上找到了答案。
太子要这样当。
萧婧逼近那人,“我工五日前张榜,三日前定下吉日,预知有雨,提前分发蓑衣草帽,逢雨补贴300文。试问,何工之上,有此待遇?
再问,惧雨又为何应榜上工,这才第一日便已怨言至此,十日连雨,你当如何?
三问,若是我工士气受你感染,工长何以治下,何日完工,损失何人承担?
四问,棚下众人哪位叫你生了嫉妒之心,敢藐视太子圣架,僭越至此。”
四问铿锵有力,直击心弦。
萧裕容心说自己就算是学,也学不像样嘞,还是妹妹比较威武。
这么想着,他又打趣自己要不是太子的身份摆在这,定要拍手叫好着,去给妹妹撑场。
“我……”被问之人哑口无言,眼珠里却不停盘算着计谋。
萧婧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缓缓扫过身后的工人们,那游移不定的视线令人不寒而栗。
尽管她的目光并未定格,但她的话却是明确地投向了他,“若你无法给出满意的答案,我难免会怀疑你有意搅动不安的情绪,扰乱民心。”
“扰乱民心者,以何罪论处好呢?”萧裕容适时迈步靠近,与萧婧一唱一和。
小老头也玩心大起,一脸狡黠,“按大祁律,应按煽动罪,处有期徒刑一年。”
萧婧的面色一沉,声音坚定而有力,敲定最终的判决,“从今日起,你被解雇,我们这里永不录用!”
众工人不知萧婧身份名号,只以为是工部的某位女官。
但大家总归还是会审时度势的,见工部尚书和太子殿下不仅没有反驳她,反倒默许甚至支持她,心下就能料到此人结局不善了。
不多时,一位站在人群后方的工友挤出来,猛地跪在地上,急切地撇清自己,“还望太子殿下,各位大人明察,我们没有被扰乱啊!不要开除我们啊,家中老小还等着工钱开工呢,是不是啊大伙!”
后头的人有些听清了,有些没听清,应的人多了,大家就跟着一起应。
“是啊,是啊……”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彻底打乱了对方的阵脚。
萧婧扫视几圈后,在距离捣乱之人最近的地方,锁定了好几个眼中藏着诡计的人,他们的表情不比吃了苦瓜好看,眉头紧锁着,应是有话不能说。
真是费心了,居然还有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