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你是想跑吗？”

    有人在和他说话吗？

    好痛，眼睛睁不开，身体动不了。好冷，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是要死了吗？

    有什么东西缠上来，一点点地包裹住了他，像是个拥抱的形状，对方的温度滚烫，或者只是他体温太低产生的错觉，像是被只大狗扑过来一样。

    小狗，小狗。

    对方收紧了这个怀抱，仿佛要抓住下一秒就要游向深海的一尾鱼，或是挽留即将消弭的一滴雨，恨不得将之揉入骨髓。他感到疼痛，不受控制溜出一声叹息。

    对方像是被他这轻微的声响取悦，身上的压力消失，有人抚过他的脸，如同拂开珍贵文物表面的灰尘，如果不是他身上的剧痛，他甚至会觉得对方其实很珍视他。

    “长官，你别死了。”对方轻轻吻一下他的脸，“我们还有账没算呢，你这辈子，都别想好好活着。”

    1

    “全都是放屁。”

    疯男人说这话时电视里正播放新闻，是对最近主城监狱系统出现故障导致一批穷凶极恶的暴徒逃走一事的回应，这事其实已经爆出来很久，主城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还在试图把这东西盖住，直到不安的人们越来越多，甚至出现大规模的示威和罢工行为。

    代表人一再强调那些犯人的资料和特征他们都一清二楚，并且有足够强大的武力和相关经验丰富的优秀人才，犯人落网是早晚的事儿，居民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女播报员声音甜美，屏幕切到连线那端负责人的脸，和疯男人一起窝在沙发上的大学生小小惊叹了一声——那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如果不是那身坚硬的制服，他看上去比大学生还要小一点儿，不过面无表情说话时很有威慑力。

    主城的总代理官才新上任半年不到，已经把上一任代理官留下的亲信洗得差不多了，注入了自己的血液，这位过于年轻的负责人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真年轻啊。”尹一墨感叹，“一定是非常优秀的人吧。”

    疯男人哼笑了一声，尹一墨立马扭头看他，对方低着头摸自己隆起的肚子，已经长长很多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他的脸，只露出一点儿苍白下巴。

    尹一墨知道他那层隆起的薄薄丝织品下塞的是个方形绣枕，对方坚称那是他尚未出生的孩子，哪怕这个枕头甚至是他刚搬来的时候大学生陪他在超市里挑的。

    “还是不划算。”对方把手伸向那堆枕头时尹一墨还在试图劝他：“我们可以去我们家附近的特价市场，那边卖的枕头比这里便宜多了，还比这个好看！”

    疯男人那个时候看上去还挺正常，也可能是为了租他房子伪装出来的假象，总之成功地迷惑了老实本分的大学生。彼时两人刚签了整整一年的租房合同，第一次做房东的尹一墨很快发现对方算是个人傻钱多的生活废物，去买东西会被那些老狐狸拖着屠龙刀宰还觉得赚到的那种，于是自觉义不容辞地陪对方来买生活用品。

    疯男人一直表现得很温和，几乎顺从，除了这件事。

    他微笑着拒绝了尹一墨的提议，很坚定地把枕头拿起来了——老天，他挑得还是最丑的那个，蓝不蓝绿不绿的布上绣着完全不搭调的艳色花纹，像是完全不懂艺术的人第一次拿起画笔的成果，加上价格也只能说是丑得别具一格，大学生都没法昧着良心说出一句“不错”。

    好在疯男人并不需要他的赞同，尹一墨只能祈祷对方别把这玩意儿放到太明显的地方，后来对方果然没辜负他的希望，没把它放到床沙发或者躺椅上，而是直接塞到衣服里，在瞠目结舌的尹一墨面前很有母性光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我要准备生宝宝啦。

    开始时尹一墨还抱着一丝幻想，这只是个恶作剧，对方只是幽默得过头了一点儿而已，但很快他就发现对方是认真的，在这件事持续一周以后——小镇里都开始传他的租客是个疯子的闲话，有些是调侃，而更多的都带着猎奇的目光和普通人不算致命但依旧尖锐的恶意。

    男人是不会生孩子的。

    尹一墨不止一次地告诉男人，疯男人假装没听到，被说得烦了就把那纸租房合同甩给他，然后客客气气地把他关在房门外。

    几次下来尹一墨终于妥协，反正疯男人也不太出门，听不到小镇居民对他的耻笑，再说对方看上去也不太像是会在乎这东西的人，皇帝这边都不急，尹一墨不愿意当太监，于是也不再说这件事。

    新闻播完了，尹一墨看下表，准备出门给隔壁街的孩子补课。

    疯男人窝在那里看他匆匆忙穿上外套准备资料，慢悠悠地按遥控器：“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带点儿水果，宝宝说他想吃甜的。”

    尹一墨叹气：“冰箱里还有苹果，你们爷俩将就一下好不好？”

    疯男人看他一眼，笑了：“不行，再见。”

    “我就不该把房子租给你。”尹一墨小声嘟囔，认命地穿上鞋子，合上门前想起什么：“你看到新闻了吧，不知道那些疯子会不会跑到我们这儿来……不要随便给别人开门，知道没有？”

    回应他的是对方毫无诚意的“嗯嗯”。

    2

    尹一墨按响门铃。

    拖鞋踏过地板的声音由远至近渐渐清晰，大学生低头默数五秒，数到零时门被打开，他把目光从自己那双原先是白色现在变成花色帆布鞋上扯开，脸上适时地调整出微笑。

    他知道自己有副还算优越的皮相，也知道怎样笑才会显得讨人喜欢，

    “来了啊尹老师。”对方客套一句，侧身让他进门，尹一墨熟练地接住话头：“阿姨好，我又来给小天补课啦。”

    这家虽然只住了母子两人，房子面积倒是不小，但是采光不是很好，加上装修的风格偏冷灰，和房子每个角落都透露出女主人勤劳得过于工整，总叫人觉得这里有些缺少温度，还不如疯男人弄得乱七八糟的狗窝来得让人自在。

    他在以往闲聊时女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这家人的一点儿信息，比如这家的男主人在主城工作，因为工作比较特殊，很少回家，不过每年都会打一笔钱来，好在他们儿子非常努力，第一次大考的成绩也不错，不出意外的话他本来能考上主城的大学，可是意外发生了，他只能转学再复读一年，这也是大学生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她说起那些回忆时脸上流露出自豪，哪怕这些事的主人公并不是她，在她的回忆里，她的丈夫和儿子是发着光的，她说她儿子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带领所有考生宣誓，台下的老师如何赞赏，她致力用语言还原当时的每个细节，即使她当时并不在现场。而在这些回忆里她几乎是隐形的，她不怎么提自己，极少数的几句也只是匆匆带过，仿佛她只是儿子和丈夫的记录官，说到那次大考的意外她几乎要落下眼泪，哪怕听到这些的主人公脸上自始至终都只挂着堪称冷酷的平静神色。

    大考是进入理想大学的必经之路，而可供参考的成绩一般分为两部分，对于知识掌握情况的大考是其中一部分，除此之外，所有的A类大学和一部分的B类大学还得要A级的道德分，和日期地点固定的知识考察不一样，道德考察是随机的，范围是大考结束前的一年，考试时间是三个小时，考试工具是所有公民满十四周岁后必须佩戴的一种智能手环，这种手环表面像是某种光滑的金属，但是很轻巧，防火防水，里面装了芯片，除了道德考试监督外，还能用于身份确认。

    道德的评定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般同等级不同城市的考官同时打分，同时因为其随机性，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太过分，都能得到还不错的分数。

    尹一墨运气不错，道德考试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坐在教室里，因为模拟考得不错所以心情很好，有同学来问问题时也很热情地回答了，放学回去时才发现手环一直亮着象征道德考试结束的蓝光，十二小时后蓝光熄灭，一周后他得到了自己的道德考核成绩，评定为“A”。

    作为经历过相对宽松但依旧困难的老政策大考生，尹一墨当然知道在教育等各个资源都严重偏向主城和其他城市的前提下小镇里能通过大考的人是多么难得，所以接到这份补课邀请时尹一墨还怕自己搞砸，疯男人揣着他那丑抱枕在沙发上睡觉的时候他还在啃借来的大考资料，等疯男人一觉醒来，他脸埋在做的笔记上，手里还捏着笔，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团墨渍，人已经睡熟了。

    但现在也适应了。

    严太太笑着往里走：“天天，老师来啦。”

    没人应声，女人脸上浮出尴尬的神色，偷偷瞥了眼尹一墨，尹一墨假装没感受到对方的目光，面不改色地换了鞋，他已经习惯这位学生的坏脾气，更何况他本人也不在意这些——他能拿到工资就好，在钱这种好东西面前，谁在意一青少年的横眉竖眼啊。

    书房的门打开，里面坐着的男生头也没回，只留给两人一个背影，大学生一眼就看到对方没理好的校服后领子，一边面带笑容地回答严太太的话，一边还得压着他想把那件校服领子拽出来的手。

    门再关上时房间里只剩下他和男生两个人。

    这间书房本来应该是这栋房子里采光最好的房间，只可惜窗户都被窗帘挡得严严实实，透出的一点儿光都带着窗帘的蓝，叫人觉得这房间的温度都比外面低一些。

    他顺手把灯打开，灯亮起来的时候男生抗拒地往后退了退，皱着眉回头看了眼，在与他对上目光前又收回，不太真诚地说了句老师好。

    这小子每次都对着桌子说老师好这件事大学生已经见怪不怪了，很自如地把夹着的教案放桌子上，拉开椅子坐下了。

    这男孩是正年轻的时候，个子挺高，不壮，但并不显得单薄，只是额发长得过分，刚好把自他额角滑过左眼和鼻梁那道可怖伤疤挡了一部分。

    老实说尹一墨第一次看见对方脸上这疤痕时还是吃了一惊的，但靠谱的成年人就是要做到喜乐不形于色，所以他如常和对方说他熬夜定制的学习计划，他讲得口干舌燥，这小子就跟对牛弹琴里的那只牛一样，自顾自地抠他那可怜的桌子，琴这边弦都快弹断了，男生才说了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毕业以后明明能留在主城，为什么还要回来？”

    尹一墨计划已经说到大考前一个月，闻言愣了一下，花了点儿时间关闭脑海里的时间计划表，反应过来对方刚说了什么以后“啊”了一声，想了想，斟酌着开口：“是这样，其实每个人在意的东西都不太一样，虽然听上去很没出息……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就是我的家人，因为她我才努力学习，回来也是因为她，我觉得她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走了很远，最后还是决定回来。”

    男生那双眼睛隐藏在长长的额发后，尹一墨知道对方在盯着他，但是摸不清对方在想什么，只能尽量微笑。

    “你听上去像个好人。”男生说，“你会帮我吗？”

    “当然。”尹一墨很快回答，心想那不废话吗，我可是收了你家钱的。

    男生就笑一下，意味不明的：“那就拜托你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