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一墨开始给名叫严天和的男生补课,虽然男生最近的成绩一塌糊涂,但尹一墨很快发现,和他妈妈说的一样,严天和其实基础很好,很多问题一点就通,很难想象他会考出那么糟糕的成绩,就像有意为之。在尹一墨给他补课后的第一次考试,他的成绩明显提高了一些,虽然和尹一墨评估的他的真实水平还是差了很多,但足够严太太心花怒放,于是尹一墨顺利留了下来,每周来这儿补两节课。
严家母子的关系也很奇怪,严太太是个很温和的女人,从她日常和严天和相处的细节也能看出她的确很重视这个孩子,但很奇怪的是作为儿子的严天和和她并不亲,两人连真正意义上的交流都很少,一般只有严太太单方面的关怀,这儿子就像个油盐不进的木头人一样,和他妈说的话还没有和大学生这纯度百分百的外人说得多。
尹一墨讲完最后一题,意思意思地问旁边的学生:“听懂了吗?”
一如既往地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尹一墨合上书:“那咱们今天的课就——”
“老师。”男生低下头,小声说,“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儿吗。”
尹一墨:“?!”
牛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男生还是没看他,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认识了个在主城的笔友,过段时间可能会给我回信,但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能填你家的住址吗?”
啊,这事儿,尹一墨立刻回忆起他的学生时代,作为一个文艺小青年,这种事他也搞过,对象是个叫紫罗兰的可爱女生,是在当时他常看的杂志下边儿的交友栏认识的,收到紫罗兰姑娘的头一封信时对方还有可能还点儿拘谨,内容很是天真烂漫,第二封时就立刻撕开伪装了,这位姑娘除了有的时候嘴很毒以外,言语风趣,懂得也很多,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某种意义上算是大学生的初恋,尹一墨单箭头的,可惜某一天以后,他投出去的信就像石沉大海,再也没收到回音。
推己及人,尹一墨爽快答应下来。
“谢谢老师。”严天和如释重负般笑一下:“你真是个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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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一墨回去时疯男人正窝在沙发睡觉。
肚子上还没有揣他那丑不拉几的枕头孩子。
尹一墨手里还提着袋蜜瓜,本来打算喊对方来接东西,看到沙发上躺着的家伙时还是把声音咽下去了。
疯男人穿着他那套印着海鸥的灰色薄睡衣,同款式的他还有几套不同颜色的,还是尹一墨赶着商场优惠买的,每天换着穿,反正他也不出门——脸上盖着本书,一只手放在小腹上,另一只手滑下去,指尖垂着,胸口微微起伏,看上去睡得很熟。
对方虽然比自己矮一些,也是将近一米八的大男人,按理说并不算小只,但尹一墨还是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和呼吸,像怕惊醒一只好梦的雏鸟。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掉在沙发和茶几间隙中的抱枕,打算把它放旁边时却被人扯住了衣角,轻轻一拉——
“啊!”
尹一墨吓得抖了一下,后面传来一声嗤笑,大学生恼羞成怒地回头,看见一双清醒的眼。
平心而论,和本人恶劣的为人相反,疯男人其实长得很是那么一回事,他有双漂亮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眼尾锋利的挑起一点儿,鼻梁高挺,放松时也带笑似的唇,尽管留着长发,但有骨相撑着,倒也不显女气。
但他本人的确很不是个东西。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还故意装睡来逗人玩。
尹一墨很冷酷地拿抱枕压他身上:“你孩子都下地跑了,真会装啊睡美人。”
疯男人没挣扎,在尹一墨打算起身时飞快出手,按住他的头狠狠下压,大学生躲闪不及,重心不稳,隔着抱枕一头撞在对方肚子上,他下意识地想起身,对方却坏心眼儿地没松手,动作间抱枕滑下去,他和对方柔软腹部的屏障只剩下一层薄薄睡衣,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洗涤剂的薰衣草香味,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和每一次呼吸起伏。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非常的……温暖。
疯男人拍拍他的头,愉快地笑道:“是啊,不仅会下地跑了,都长这么大了。”
“……”
这人怎么老想着占人便宜!
尹一墨无言站起,弯腰去拿放在地上的蜜瓜,再抬头时那个抱枕已经回到了疯男人那儿,尹一墨眉头一紧,恨不得给他扯出来,这玩意儿可是掉在地上过的,哪怕拍拍灰呢!
疯男人对他快要化作实质的目光一无所知似的,泰然地躺在那里,手拍拍因为塞了抱枕而隆起的那块儿:“宝宝说想吃甜的了,哎,你怎么还愣在那儿?”
什么雏鸟,这人就是条懒洋洋的坏蛇!尹一墨愤然转身,怒气冲冲地进了厨房,把瓜果切成小块儿时终于反应过来:我干嘛要惯着他!我是他的房东,又不是他的保姆!
想是这么想,尹一墨还是任劳任怨地在水果上插上了可爱的彩色叉子。
外面传来电视节目的背景乐。
尹一墨很喜欢看电影,偶尔也会看体育频道和综艺,但疯男人只固定看几个纪录片的频道,刚开始的时候尹一墨不了解对方的喜好,还邀请对方和自己一起看某部前几年大火的电影,那段时间刚好是疯男人少有的人模狗样时候,听到这个提议时斯斯文文地笑了一下——后面尹一墨回忆这个笑容时终于品出了几分对自己电影口味的微妙嘲讽,不过当时疯男人还是很给面子的同意了。
后来尹一墨才意识到对方那个时候完全就是纡尊降贵地在哄他,晚上两个人关了灯,坐在沙发上看完了那部科幻电影,讲的是一对姐弟在崩坏的世界努力活下来的故事,演员都是主城的实力派演员,高潮时大学生感动得泪水涟涟,抽纸擤鼻涕时朝旁边看了一眼,才发现对方脸上还挂着微笑,电视里透出的光打在对方脸上,色彩变换,高楼大厦崩塌,女孩儿的哭声蔓延,而对方连嘴角弧度都不曾变动分毫。
像是戴着张漂亮的假面一样。
电影结束后尹一墨试探着问对方感受,得到的回答是很精彩,现在的大学生能通过对方神情准确判断对方真实感受,毕竟现在对方已经完全懒得装了,但当时的大学生还没这些经验,只是当对方比较喜怒不形于色。
现在就不一样了。
大学生端着盘子出来时电视里解说员正在解说,庞然大物破开海面,长尾拍击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而后画面一转,这种巨大的神秘的生物朝海水深处游去。
啊,是鲸鱼。大学生端着水果在疯男人旁边坐下,对方已经换了个坐姿,很没坐样地盘着腿,大概是嫌麻烦,两边的发丝都被别在了耳后,完全不管后面的头发怎么乱糟糟地翘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很专注地盯着屏幕,连个余光都没分给他。
大学生悄悄看他一眼,心想哇这家伙可真不客气,和那时候完全就是两个人嘛。
但是他不讨厌,还有点儿高兴。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伸过来,准确地捏住其中一根叉子,把盘里最大的那块儿蜜瓜给带走了,大学生扭头就看见对方因为塞了东西而鼓起来的脸颊。他莫名想起某部纪录片里叼走对它来说大得过分的鸟蛋的小蛇。对方还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因为这联想实在是很滑稽,他有点儿好笑地把那盘甜瓜都塞进疯男人手里:“想吃就说一声嘛,还搞偷袭,又没人和你抢……”
疯男人心安理得地抱着那盘瓜,终于舍得分他一眼:“怎么和长辈说话的,没大没小。”
先不说对方比自己大的那五六岁够不够对方提辈分,平时都不见这家伙有什么长辈样子,这时候倒是想起来这事儿了,这长辈身份还挺弹性的。
尹一墨想是这么想,还是很聪明地没说出来,果断转移话题:“你在看鲸鱼?”
疯男人用看白痴的目光回答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用叉子指一下画面:“哈哈,你看,这三只鲸鱼在那个那个诶。”
所以这人关注的都是些什么啊。
疯男人还在点评:“像鲸鱼三明治一样。”
尹一墨想起冰箱里准备做三明治的吐司生菜叶和火腿片,决定换掉明天的早饭菜单。
好在疯男人没有继续把无辜的食物抓进这个话题。尽管如此,尹一墨还是认为有必要告诉对方要对食物保持尊重,刚酝酿好台词,就被门铃声给打断了。
他下意识地看一眼疯男人,对方很坦然地朝他挑一下眉:“看我做什么,我不会去开门的。”
“我就没想要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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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人估计是等得不耐烦了,门铃跟催命似的,尹一墨快走几步过去,很谨慎地从猫眼里看了眼,没想到刚好和外面那人凑过来的眼睛,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几乎同时退了一步,外面的人含糊地骂了句什么。
尹一墨飞快地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做了几个深呼吸以后挂上笑,打开门:“……姐姐。”
对方回他以亲切问候:“我刚打算给你拨个急救电话,不过现在看上去你没什么大碍。”
言外之意就是你是死了吗,这么晚才开门。
扬着下巴看他的女人比他矮了一个头,素面朝天,皮肤算得上白皙,因此眼圈下的青黑就更加明显;穿着黑色长裙,不算长的黑发用个大夹子夹住,外面不伦不类地披着件校服。忽略这位皱得能夹碎核桃的眉和看垃圾的眼神的话,他这位大他六岁的表姐其实算得上是个美人,还是那种会把人堵在巷子里暴打的不良美少女。
在尹一墨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很害怕她,那个时候他那对活像是仇人转世的爸妈的离婚拉锯战还没到终极形态,几位表亲也还没撕破脸皮,表面上的和气还是十分到位,逢年过节的还会走动走动,他和这位表姐的见面也不可避免,但对小学生来说,作为高中生的表姐已经朝大人的世界迈步了,自带一种光圈,加上表姐总是臭着脸,让小学生有点儿害怕,又忍不住偷偷地想靠近。
后来表姐大考考得还行,去的大学虽然不在主城,但也是还算不错的B类城市,尹一墨一直以为表姐毕业后会成为那种脚踩恨天高谈笑间用气场谈下千万联合币大单的女强人,不工作的时候就去练拳击和赛车什么的,没想到表姐这位女强人最后成了名教师,想象中的钢管被换成了教鞭,女强人开始教书育人,还被该死的分配系统分到了自己小镇。不过这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表姐不用穿磨脚的恨天高了。
后来他大学毕业回来,干的第一件大事儿就把表姐一家给狠狠得罪了,他对表姐的恐惧更上一层,就算他已经不是那个抬头才能看清对方脸的小孩儿了,但是怕归怕,他并不讨厌这个看上去就很不好亲近的表姐。
对方主动来敲自己的门这件事的罕见程度堪称疯男人主动出门,尹一墨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偷偷观察表姐,确定肉眼可见的地方没有凶器,就后面躲着个穿短袖的青少年,眉清目秀的,目测战斗力和疯男人不相上下,两个人加起来可能都干不过一个表姐,大学生放下心来。
“这是我学生。”表姐侧侧身子,让他能看见自己身后那少年,“你叫他小宋就好。”
表姐拍拍那少年的背,小宋下意识挺直背——尹一墨这才发现对方身高还挺可观;脸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很无措地张了张嘴,看样子是想和大学生打招呼,结果身体和大脑的频率没对上,嘴都张开了,连个声都没放出来。
对方被迫社交的样子太可怜了,尹一墨好心开口:“小宋是吧,我是你老师的……朋友,你叫我哥哥就好,先进来坐坐吧。”
小宋终于调好频率了:“哥哥好,我和老师给您带了水果。”
尹一墨这才注意到对方手上还提着袋苹果,表姐终于对他们的客套不耐烦,上前一步挡在小宋前面:“他最近在这里补课,每周六中午在你这儿休息两个小时,就这个月,我会付你钱,可以吗?”
尹一墨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
点到一半又摇头:“不用给钱,进来坐吧。”
“那就今天开始。”表姐脱了外套向后一塞,小宋熟练接住,然后被表姐往里面一推。
“我就不进去了,再见。”
表姐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跟龙卷风似的,消息都没传一个就轰隆隆地光临完尹一墨家,完全不留拒绝余地地卷完,留下个抱着衣服和苹果的小宋。
两人目送她背影消失,又客套几句,终于进了家门。
疯男人坐着地方只留下了一本书,盛着甜瓜的盘子安静躺在茶几上,只有电视还在聒噪地播放广告。
尹一墨看了眼属于疯男人的房间,静止打扰的小牌子挂在紧闭的房门上。小宋正好奇地张望,虽然早知道疯男人不喜欢和其他人打交道,但发现对方并不在客厅时他还是默默松了口气,可耻地感到几分庆幸。
他招呼小宋坐下,小宋抱着外套,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还是那种两腿并拢腰杆挺直的好学生坐法,很努力地缩小自己的占地面积。尹一墨挺想说他家沙发其实不咬人,后面还是憋回去了,去厨房冰箱翻了瓶果汁出来,还顺便把里面剩的苹果翻出来切了摆盘。
他不在客厅里的期间小宋显然放松了许多,眼睛盯着电视,里面放的已经不是鲸鱼,背景换成了冰原,雪白的幼熊艰难地攀爬雪原,它看上去太弱小了,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片雪白吞噬,小宋看得很揪心。
尹一墨把果汁递过去时小宋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尹一墨把那盘苹果放在甜瓜旁边,也坐下了。
小宋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啜着果汁,尹一墨有意缓和气氛,主动开口:“我听表……你老师说你也是来这儿补课的,你也是这届的大考生吗?”
小宋点头:“是的,唐老师是我的班主任。”
听到“唐老师”时尹一墨还没反应过来,看着小宋亮晶晶的眼睛时才想起他那姓唐单名一个霜的表姐。
他还是很难想象表姐教书育人的样子。
“你家住得很远吗?”
小宋微微歪一下脑袋,显然在思考判断。大学生总觉得这种较真的学生理科不会太差,毕竟他印象里那些成绩不错的学生可能不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好学生,但认真的学生里百分之八十成绩都不差,而他本人属于中间那个区间里走了狗屎运的。
“应该是有一点儿远的,坐公共光车大概要三十分钟。”
公共光车是他们这里最实惠的一种公交工具,一辆大概能承载三十位乘客,总程大概一个半小时。尹一墨从小学开始坐,在主城读书的时候也在坐,现在毕业了还在坐,可谓初心不改,除了小镇的光车会比主城更多一些食物混杂在一起而久久不散的复杂味道,卫生条件也比较糟糕以外,简直没有区别。
不思进取的尹一墨非常满意。
“我之前一直都是在唐老师家里补课,补完以后在唐老师家里休息一小时,休息完以后再去另一个老师家里。”
小宋捏捏果汁罐子:“但最近唐老师家里有点特殊情况,所以……”
什么特殊情况?尹一墨愣住,很想问一下对方详情,然而小宋已经把话题赶到另外一边:“对了,哥哥,您刚刚说也,您还认识其他的大考生吗?”
尹一墨心思还落在对方刚刚那语焉不详的“特殊情况”上面,心不在焉地答:“嗯,我最近在给一个叫严天和的男生补课,你要是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
“啊,您说的是天和学长吗?”
尹一墨没想到小宋似乎还认识对方,小宋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天和学长成绩很好,基本上所有优秀学生表彰大会都有他,而且他和其他的好学生不太一样……所以大家都知道他,我以前还和他一起参加过比赛。”
当然不一样,他脸上还挂着这么一道疤呢。尹一墨心想,嚯,没想到那叛逆青少年口碑这么好,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啊,感情这青少年还有两副面孔呢。
“不过——”小宋抿口果汁,“我也好久都没有听到过学长的消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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