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回去?”少年蹲下来平视对方,“是因为不想待在里面吗?”
坐在秋千上的男孩没有理会对方的询问,夜幕低垂,雨后的花园潮湿,带着清新的草木味道,他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踢脚下的草地,毫不在意定制的手工小皮鞋沾上泥水。
少年对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男孩儿很耐心,就算他自己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但已经有了种超乎他年龄的耐心和包容。
这家伙看上去像个小大人一样。男孩儿面无表情地想,还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大人,这点和这少年那讨厌鬼弟弟不一样,并不油滑,尺度把握得很好。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他当然知道这么说话很没礼貌,但是管他呢。
他有些恶毒地想,反正这少年也不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退一万步说,就算对方有人撑腰又怎样,总不能拉下脸把他打一顿。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开口,少年眼睛亮了一下:“我自己来的。”
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语气的样子。
这人的反应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男孩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对着棉花撒气,砸下去的拳头被软绵绵地包住,连个声儿都没有。
脚下的草都被他摧残得东倒西歪,他晃晃腿:“你弟弟的生日会,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一直在看你。”少年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你出门以后一直没回来,我怕你迷路,所以就出来找你了。”
男孩终于抬头看他,对面半蹲着的少年很白净,在昏暗灯光下的眼睛润而亮,像蒙着层浅浅水膜,左眼内侧靠近鼻梁的位置有颗褐色的小痣,还没完全长开的身体还没褪去少年的纤细,有种雌雄莫辨的昳丽,让人想起他那个曾因美貌而闻名的女星妈妈。
少年穿着的灰色西装外套脱了放在臂弯里,里面穿着的白衬衫已经被汗浸湿,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也软趴趴地耷拉下来,可见对方找到这里并不轻松。男孩还记得今天第一次见到对方时这人从头到尾还一丝不苟的,看上去很贵气,和现在判若两人。
但再狼狈的小狼也依旧有锋利牙齿,男孩知道这点,但对上对方的眼睛时还是说不出什么重话,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他就算早熟,说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因为不喜欢对方家里的气氛和不甜的蛋糕溜出来,虽然嘴上不留情,受到的教育和礼仪还扎根在他骨子里,跟努力恐吓敌人的小熊猫似的,更像是一种保护机制,实际杀伤力不大,对上这种情况也想不出什么应付方法。
烦死了,都怪这家伙还不够讨厌。男孩迫切地想把这人赶走:“我腿上有伤,走不了,你要是想带我回去的话,大概是白跑一趟了。”
其实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过是来的时候被路上的荆棘划出来的几道口子,刚还在晃悠来着呢,现在被他拖出来当支开对方的挡箭牌。他都想好了,要是对方还要扯淡,他就咬死自己伤得很严重,直到对方乖乖去叫人,他再偷偷溜回去。
没想到对方闻言立刻紧张起来,二话不说就握住他的脚踝,以一种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力度。男孩没想到这人直接就上手了,好不容易忍住想一脚踹过去的欲望,怒视对方:“松开!”
对方没听他的,很小心地检查过去,男孩穿着的还是短西裤,裸露的皮肤被风吹得冰凉,大概是一路寻来的关系,少年的手还是温暖的,轻轻贴在男孩腿上,有一瞬间男孩几乎感到一种并不真实存在的烫意。
这人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男孩身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好在对方在他即将发火的临界点松了手,想必也发现了那几道已经结痂的伤口,还是仰头朝他笑笑:“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如果伤口痛得厉害的话,我抱你回去吧?”
装到这份儿上,男孩都有点儿佩服对方了,要不是某个讨厌的女人之前提过要他不要靠近这家人,他都快以为对方真是个好心过头的家伙了。
“你抱不动我的。”男孩说,但少年依旧保持着那个仰视的姿势,男孩无所谓地和他对视,接着就看见对方微微歪一下头,那双映着灯光和自己的眼睛弯起来,男孩本能地觉得不妙,屁股刚往后挪一点儿,下一秒那双漂亮眼睛就在自己眼前放大,眼前的景色晃动,他听到衣服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风将他裹住,以至于他被抱起时感受到一种如化实质般的拉扯感。
那件灰色西装滑落在草地上,但没一个人去管它。
男孩被少年打横抱起。
他的惊呼还没来得及落在地上,头上的路灯闪了几下,熄灭了。
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男孩彻底陷入黑暗里。只有抱着自己的那双手和靠着的胸膛证明少年还在,这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他听到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声音,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是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这明明是很可怕的场景,可少年依旧保持沉默,动也不动一下,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不对劲,主城的灯光从不熄灭,哪怕没有星星和月亮,天空也是透着一种浑浊的亮的,就算这里人烟稀少,仅仅一盏路灯熄灭,也不可能会暗到这种地步。
就像他的眼睛被捂住了一样。
惊呼声越来越近,人们大概是发现这里比较安全,哭喊着朝这里涌来。
男孩的身子都绷直了,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少年的怀抱,可少年的臂膀宛如铁铸,无论他如何捶打痛骂,都不肯松开分毫。
他开始感到害怕,潜意识里一直有个微弱的声音再提醒他,那声枪响和他紧密相连,有什么东西被他忽视,或者说是故意忘记了,可他被禁锢在这个怀抱里动弹不得,什么都看不见。
挣扎间他抓住了少年的手臂,愣住了。
那是一只有力的臂膀,有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线条,那不该属于一个年仅十五岁的清秀少年,更应该出现在一个成熟的男人身上。
抱着他的人,还是那个少年吗?
男孩飞快松开手,好像那是什么一碰就会染上的剧毒,手的主人却不打算放过他,捉住他收回的手,轻轻揉捏他的手指。
“商易。”男人很愉悦地低笑,“你看,离开我,你什么事都做不成。”
疯男人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天花板,刷的米黄的油漆,边缘已经有些斑驳,能看见不知留了多少年的渗过水的痕迹,中间挂着一个海星形状的吊灯。
据说此灯刚来时还能切换几种照明模式,最后一档还是七彩的,现在也只剩下最基础的照明模式,彩灯早就坏了,睡眠模式一开就接触不良,闪得跟看见表姐时的大学生的点头哈腰频率似的,所以最后还是返璞归真,只负责开灯和关灯。
梦里男人说的话犹在耳边,疯男人和没亮的海星对视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放屁。”
他睡前穿的是套黑色海鸥,现在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点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感觉怪恶心的。他从床上坐起来,皱眉缓了一会儿,决定去洗澡。
尹一墨家里有三层,一楼曾经是家小商店,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开了,也没怎么整理,某种程度上已经废弃很久了,三楼是阳光房,还是露天的,偶尔被大学生用来晒被子和咸菜,因为勤俭持家的大学生坚信阳光有不一样的魔力,比如能杀死螨虫和让咸菜更好吃。真正用来生活的只有二楼,三室一厅一厨两卫,浴室只有一个,好在这里只住了他和尹一墨两个人,洗澡时间也不太会撞在一起。
现在已经下午,他不喜欢日光,住进这里的第一天就把原先的藕色蕾丝窗帘给换成了纯黑不透光的那种,平时都是垂下来的,一条缝儿都不留,只有每天大学生来打扫那会儿才会被拉开,还附赠打扫者长达半小时的唠叨。
他从衣柜里随便摸了套睡衣,抽出来看一眼,是黑色海鸥的朋友白色海鸥。
把掉在地上的抱枕儿子捡起来丢一边,他踩着拖鞋打开门,走过走廊,被外面的光刺得眯了下眼。大学生不在家,客厅里所有窗帘都拉开,窗户开了半扇用来透气,放在窗台上的那盆吊兰被透进来的风吹得叶子不停地颤,看上去有点儿可怜。
昨天尹一墨还趴那儿看它来着呢,说看见它长了花苞,跟放大的米粒一样。这形容的确算不上多美好,和尹一墨给它起的名字一样,给一盆花取名叫猫不吃,商易心想,还大学生呢,就这水平,怎么通过大考的啊。
现在这盆吊兰在风里抖得跟个什么一样,商易幸灾乐祸,过窗而不关地去浴室了,这种心态类似看到某个小孩拼了一段时间就差最后一步的积木摇摇欲坠,虽然还没缺德到自己动手加快进程,但也差不了多少。
大学生家里的浴缸倒是不小。商易放了热水,一件件地脱掉衣服。
这睡衣上下加起来就五颗扣子和一条松紧带,脱下最后一件后他已经是赤身裸体,只剩下手上的智能环。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套着的圆环。
作为国家公民的象征,智能环集身份认证和储蓄等功能为一体,一般通过国家分发的特殊的机器来提取信息和使用身份认证功能,平时还能进行通讯。除了在专门的售卖处更新换代,可以选择不同价位和品牌的产品,非必要不能解开,只有负责更新或补办的公安系统才能解开。
疯男人抬起手,轻轻捏住智能环的两边,不知他按到了哪里,手腕一晃,一声细微的“咔擦”后,智能环从他手臂脱落。
他把智能环和脱掉的衣服放在台子上,迈进浴缸,把自己泡进热水里。
耳边是水流撞击发出的破碎声,温暖的水流包裹住他,他松开扶着浴缸边缘的手,慢慢地往下沉,任由热水慢慢淹过他的口鼻,长长很多的头发在水里散开。
肺里的氧气越来越稀薄,眼前的东西都模糊成晃动的色块,身体仿佛和意识断开了联系,轻飘飘地浮起来,他听到耳鸣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一声枪响。
他猝然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