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时，自己正身处于一片喧嚣的黑暗。

    四周隐约拂过气泡破裂的细响，间杂不知是耳鸣还是噪声的阵阵嗡鸣。那声音由远至近，有如水流平缓地淌过耳廓，渐渐抚上过分鼓噪的耳膜。

    他感觉到了冷。

    实质意义上的寒冷。具体来说，就像在浴缸里泡澡结果不小心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水都凉透了，而排风扇还在呼呼吹一般。

    听觉模糊、感官迟钝，四肢沉重到抬不起来，以为些微挪动了指节，想解开扣在关节处或许存在的束缚，下一秒意识到只是梦境而已——

    “‘听我说’，你该醒来了。”

    他猝然睁开了眼，随即颇狼狈地呛咳了起来。

    A：[坏了，我好像要成为第一个落地就被呛死的玩家了。]

    S：[加油啊A千万别死！死前记得把身份和定位公开一下，让兄弟们可以当保险受益人含泪继承你的遗产。]

    A：[……]

    A：[谢谢，忽然感觉暂时死不了了。]

    他——A——在获知如今身份的姓名以前，姑且使用这个代称——足足咳了半分钟才缓过劲来。窒息感挥之不去，仿佛他先前并非躺在设备齐全的营养舱中接受贴心看护，而是单纯被往水缸里一浸。

    ……腌萝卜么。

    他边神游天外地腹诽着，边总算是等到心率回归正常，而后慢慢抬起了眼。画面成功在眼底聚焦。

    面前的女人站在与舱体相隔三步的位置，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连微笑的弧度都完美无瑕。

    他顺着观察下去，一枚精致的蝴蝶胸针压住领口，衬衫外搭着件斗篷披肩，从衣料材质可见价值不菲，然而袖口处却残留有与奢侈品牌不相称的褶皱破损——甚至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某种油制品不完全燃烧后的火药味。

    而后，他注意到了女性身后人高马大的机甲——破案了，银白的机身外壳沾着飘散的余灰，自缝隙中散发出迫人的热度，不难想象二人是怎么“破开重围”，一把掀开他的棺材盖，和他面面相觑的。

    对，棺材盖。

    他有点悲观地想：把一个得睡营养舱的人揪起来，不是来灭口的，不能是来救他的吧？

    [身份卡同步中……LOADING……]

    A抽空瞥了一眼仅有玩家可见的光屏，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压下满心颓然开口——

    “借助公司的仪器入梦，感觉如何？”

    “我招。”

    卡芙卡：“……”

    A：“……”

    A：[[世界编号ln25-非局部坐标]]

    显示着“即将加载完成”的进度条还卡在99%，数据迁移速率并不为个人意志所转移；正如从营养舱被一把薅出来的他，其生存与否此刻也不为玩家A所掌控。

    他关闭了聊天室，逃避消息窗口狂风骤雨般的嘲笑。

    “你还好吗，约塔？”

    “……还行。不过，你不会想尝试的。”

    青年略显狼狈地撑着营养舱的边缘支起身，拔掉外接维生装置的动作却迅捷利索，全然没有方才那副装傻充愣、不在状态的茫然模样，还转而有些理直气壮地向两人伸出了手。

    “时间紧急，你那身行头可不方便带过来哦。”卡芙卡侧过身，对同伴总算正常起来的态度习以为常，“凑合一下吧。你的‘认知干扰’目前能影响的范围有多大？”

    “忆质波动数据太高的东西，「萨姆」也带不进来。”流萤仍维持着装甲的形态，反射着金属冷光的臂甲抬起，足够承载数发粒子炮的掌心静静躺着一副单片镜，“艾利欧说，你会有办法。”

    [身份卡加载进度……99.8%……99.9%……100%]

    [身份载入成功，信息模块搭载完毕。]

    “没关系，交给我吧。”

    约塔似乎短促地笑了一下，铅灰色的双眼倒映出前方安保破门而入的、密密麻麻的枪管。

    他接过了那面单片镜。

    ……

    “星际和平公司下属位于阿斯德纳星系的科考舰船遭到不明势力洗劫，目前尚未有相关势力宣称为此负责。根据相对位置及近期动向，我们推测这批星际海盗极有可能由匹诺康尼的「家族」雇佣，此番行动是针对「公司」涉足「边陲监狱」收复事务的挑衅。

    “战略投资部门已派遣专员跟进相关事宜，业务巩固部下属财产定损团队正在清点物资情况，预计将于三个宇宙时内提交表单。后续审查工作以及追责流程的进展将持续向您汇报，墨菲小姐。”

    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动作浮夸地行了个礼，随后在脑袋上打出了一行意指“待机”的省略号。见持有者迟迟未输入后续指令，两条竖缝般的电子眼闪烁了一刻，相当人性化地模仿出了眨眼的形态。

    此时阳光正好，和只有最低能耗照明供给的实验舱段截然不同，眼下另一位玩家正享受着临海度假。

    这里是距庇尔波因特约两百万光年的旅行胜地，从星系本身到卫星星系、大大小小的行星都接受了公司的开发扶持，从默默无闻的资源星，一跃而成了广袤银河间都屈指可数的度假环线。值得一提的是，墨菲——或者说玩家C所处的星球，恰好踩在中轴线上，以其独特的水文风貌广泛吸引受众。

    意思是，酒店价格很昂贵。

    而现在的潜台词是：眼下能包下一整片连粒沙都价值连城的海滩、专心致志在度假之余听星际和平公司向持股人提供阶段性报告的C，拿到的身份很有钱、非常有钱。

    家财万贯的墨菲小姐，现在却在盯着眼前习以为常的海岸，面无表情地发呆。

    C：[风水轮流转。]

    C：[——我还是资产90！！！哈哈哈！！！]

    S：[你小子]

    B：[你小子]

    A：[你小子]

    C：[诶，A你没事了？还需要我帮忙吗？]

    她翻回先前的聊天记录，试图从兄弟们幸灾乐祸的发言里找到A此前公示的信息。

    不知为何，这回系统的身份核验环节耗时格外久。以往基本落地就能查看的全套资料，这回晾她跟机器人大眼对小眼地听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报告才显示完毕，所幸她运气向来不差，没落到毫秒必争的境地。

    不过……C盯着光幕上那行“星际和平公司在任董事”的字样，直觉有些不大妙的预感。

    A：[我安全了，至少目前如此……还多了个方便跑路的能力。]

    B：[细说。]

    A：[我不会在这里讲的，你这个漏勺——总之放心吧C，这回我跟B不是一路，生存期望大大提升了。]

    S：[还能发消息显然没什么事儿。顺便一提你发的那个地址我看了，有点远，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太方便过来。]

    C：[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和大家说就好。]

    她总算点开了定位。

    那一连串的坐标值最终锁定了距此数百万光年外的一处星团，而同一片星群内，被她刚刚亲手标记的、报告中事故地址的提示保持常亮。

    墨菲不祥的预感加重了。

    她沉默了片刻，将星图放大、放大，再放大——只见系统精确到经纬坐标乃至于相对辐角的定位，俨然与友人提供的事发地点完美重合了。

    墨菲：“……”

    C：[A先生您好，这里有一份新鲜出炉的账单，请问您是选择信用点转账，还是现金支付呢？]

    A：[不是我……好像，确实是我……]

    S：[定损单可以也发我一份。]

    C：[你也？……你不会就在船上吧？]

    S：[没有，主要是想见识一下几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个0。]

    A：[………………………]

    C：[好了，不说笑了，通关后可以请我喝奶茶。这次副本的规则，我大致读了一下，和之前不太一样。]

    C：[条款差异及引申影响分析.docx]

    S下载了“条款差异及引申影响分析.docx”。

    A下载了“条款差异及引申影响分析.docx”。

    B：[这回引导方式变了。]

    C：[是的，相较于之前像发布主线任务一般进行阶段性引导，这次副本直接给出了最终目标，而达成目标的所有条件则需要我们从一开始就逐条解锁。]

    C：[这种情况并不是未曾发生过……只是，那个时候，我们面临的尺度并非一整个宇宙。]

    宇宙。

    屏幕前的S漫不经心地想：“宇宙”啊……

    身周爬过窸窸窣窣的声响。

    A：[我明白你的意思。所幸系统不会发放无用的卡牌，我们必然以不同角度介入事件。]

    A：[往好处想，起码你这回不是黑幕角色了吧？]

    B：[反正最终BOSS还是得打，打谁都一样，我听你们的意见。]

    墨菲顿了顿。

    聊天过程中她速览了“墨菲”的生平。她白手起家到一方巨贾的奋斗史可谓励志，然而纵观其过程中把握资本的手段，她也实在很难讲出这种该吊路灯的家伙实乃广义上的好人此类违心之言。

    于是她语气沉重：[不好说。]

    A：[？]

    A：[没关系，因为这回我觉得我是。]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