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代壬琴原本也有故乡,那时他还不姓仲代。在被冠以这个新姓氏的那天,他便成了没有故乡的人。这个说法可能有些欠妥,毕竟,或许他早就已经没有故乡了,只是在被送去仲代家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很多人都认为被东京的议员收养是一件幸事,所以经常忽视他在九岁那年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事实--虽然他自己也不那么在乎:老实说,他对父母没太多感情,也没对他们抱有任何指望。多年来他经常对自己强调上面这句话,就像是在说服自己去接受某些东西似的。
壬琴原本的故乡是一处潮湿而阴冷的地方,坐落于城区的边缘。名义上,那座城市也被划在“东京都”的范围里,市区也称得上繁华,但对上大都市的中心地带,城郊地区的小乡镇显然没有任何可比性。这里保持着小块田园与低矮房屋错落分布的面貌。待在窗边或阳台上观望自己生活的乡镇时,壬琴常带着讽刺的意味想着,若是能从高处俯视这片地区,倒还可能看出某种乱中有序的美--但从二楼的阳台或三楼的窗户望出去,只能看见它的杂乱。
壬琴无聊时常常观察这个小镇--通常是在上课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听过课。课本上的那点东西他早就看过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难点。一般这个时候他会低头看看自己带来的书----书的内容从小说杂志到学科类著作不等,全看他的心情。令人费解的事物也是最有可能让人感到心潮澎湃的。带来的书看完了呢,他要么望向窗外发呆,要么干脆趴在桌上闭目养神。他甚至能有闲情去把小镇每天的天气情况记下来。
记忆中,小镇很少放晴,平均下来,每个月大概能有个三四天是晴朗的天气,一般在春秋两季晴天会多一些。剩下的日子里,每个月大概会有十七八天的阴天和一个多星期的雨。夏天的话雨水会来的集中一些,雨量更充沛,一下就是半个月,跟阴天占据的时长对半开。基本上年年都是这样,周而复始---没有什么令人感到惊喜或是惊吓的变化,平淡无奇得让人觉得空虚----这就是壬琴对他的原故乡的评价了。后来,壬琴才意识到,并非只有平凡的小镇会让他感到空虚--所有地方对他来说都大差不差。
下课铃声将壬琴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差点就真正地睡过去了。讲台上的老师正在布置今天的回家作业,他翻看了一下作业的内容,判断这些任务依旧与他无关。当你的能力出众到一定程度时,你自然会拥有选择的权利。他无疑有权选择敷衍作业和马虎听讲,毕竟老师无法在学习这一方面说他什么,单看成绩的话他一直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学校方面已经在考虑他应该跳级到几年级的问题了。
不过呢,他这样的行事作风,多少都带了一些傲慢,这自然引起了同龄人疏远和长辈们的不满。虽然壬琴确实无意于去融入校园的环境,但他还真不是有意地在显示这种傲慢--他只是单纯觉得课业过于无趣,不值得在它们上面花费太多心思罢了。这很难不引起其他人心理上的不平衡,他也明白同学疏远自己的原因,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要紧的问题。至于老师方面,他还是会象征性地做个样子的,主要是他不想再听他们向自己的母亲告状了。况且,他还有些忙需要老师来帮呢。
课间时的走廊吵吵嚷嚷的,大部分的孩子都会选择相互串班或是在走道内游戏。壬琴一般不凑这个热闹,他径直向教师办公室走去。最近他在杂志上拿到了一项科学竞赛的报名表,他打算在“指导教师那一栏中填上科学老师的名字,得去象征性地征询一下老师的意见。
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今枝老师他自然不会反对,但他在了解那项赛事的具体情况后,不禁迟疑道:“可这是面向初中组的比赛吧?不是想打击你挑战自我的信心,但你确定你符合报名条件吗?”
“初赛并没有限制低年级的考生跨级报名,理论上我是可以参赛的。”
“家里人知道你要参加这个比赛的事吗?高见老师她是什么看法?”
“母亲她不会有意见的。”
今枝老师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壬琴为什么想跨级参赛,需要找些参考资料来看看吗?不考虑先参加对应年级组的比赛吗?但在看到那孩子的眼神后,选择了不再过问。壬琴看着着实不太像一个八岁的孩子,比起多数同龄人,他表现得过于安静而沉闷,但又绝不是那种乖孩子似的安分---心里面主意大着呢,绝不会让别人三两句话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那你自己考虑清楚了就好。”
壬琴微微低头俯身,向老师道了谢后便走出了办公室的门。走廊内的吵闹声比来时小了些,毕竟还有三分钟就要打铃了。下节课又要怎么打发掉呢?
报名参加初中组的科学竞赛属于一时兴起的念头,不过对于比赛壬琴并不是毫无准备。她在城镇的社区图书馆里已经把高年级的科学教材和各类面向中学生科学普及读物都翻了个遍---比现在学校里教的那些东西,他们当然更有挑战性一点。
他还不知道这心血来潮会成为自己被赶出家乡的引子。
上午的时候这里刚下过雨,现在地面上还是有点潮。已经到了放学的点,不过壬琴通常要比其他人晚个半小时左右离开学校,因为他得等在其它年级当班主任的母亲下班。一般他会趁着这个时间把家庭作业对付掉。
他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不大乐意他自己先回去,明明他们两个都疲于应付彼此,不是吗?要知道壬琴的性格和他母亲期待的样子相去甚远,壬琴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压根没两个人乐意和他说话,他和同龄人也聊不到一块去,更别说活力满满地参与与班级活动了。很可惜,母亲还是更喜欢那些开朗有活力的孩子,即使他们有时候会特别烦人。
“今天学校里怎么样?”
这是母亲试图打破沉默氛围的惯例一问,不过一般起不到什么作用。毕竟他在学校里要是出了什么大事,比如和同学起了争执或公然顶撞老师,那母亲肯定很快就知道了---虽然目前这类事还没怎么出现。对于壬琴的话,更常见的事应该是某项功课又拿了第一之类的,然而壬琴对此却没有什么成就感。他在学校的社交情况也毫无波澜---除了一些必要的交流,他在学校的社交几乎为空,自然翻不出什么花儿,总之,学校生活没什么可说的。
壬琴也差不多是这么回复母亲的。
“今枝老师跟我说你最近打算参加一个初中组的比赛,怎么在家里没听你提过?”
哦,差点忘了这事还没跟她说了。
“昨天刚决定要参加,还没来得及说。你不同意吗?”
“不同意总归不至于的,只是有点突然---为什么会想参加呢?”
“大概是比较好玩?我也说不上来。”
气氛在这里又陷入了微妙的沉默。走过街边的一小块卷心菜地时,母亲又开口道:
“真的,有的时候我真心希望你没有生得那么聪明,真不知道是哪里的基因突变了---你的样子跟正常的孩子完全不沾边。我宁可你成天和其他孩子混在一起,也不想看你窝在一边不知道又在研究些什么东西.....”
母亲的声音里充斥着发酵已久的无奈与不满。壬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番话听着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但他不明白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只是生来如此,不可以吗?
壬琴想把这句话抛给母亲,但有觉得现在无论说什么也没法把母亲从某种积聚已久的情绪里拉出来,要是说错了话,还可能让事情糟,所以壬琴选择保持沉默。这种时候还是得等母亲自己平复下来,到时候就一切如常了。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过剩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