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壬琴仍然会不时回忆起他被送离故乡的那一幕。明明他对于故乡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对亲生父母也不是那么在乎,可那时的景象总是自说自话地爬回来。东京都边缘的乡镇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远离他。
那个地方一年四季都是阴冷的,春夏交际之时更是增添上了潮湿的质感,晨间隐隐笼罩着白色的雾气,空气间充斥着沾满水的植物与悄然生长的霉菌交杂的气息。看起来真是不宜久居,但与壬琴有血缘关系的人却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代。即将入夏之时那里更是淫雨连绵,而偏偏是壬琴离开的那个上午出了次难得一见的太阳。这块地方似乎很高兴终于把他请走了。
壬琴离开前的那一个月可是短暂地成为了当地的焦点。在前两轮的竞赛中他皆以第一名的成绩入围,晋级了东京都的总决赛。当然真正的重点并不在于他得奖晋级,而在于他作为得奖者年仅八岁。天才神童确实是个不错的新闻噱头,很适合作为饭后谈资令人们小小地惊叹一下。
不过,大概也就止步于此了吧。壬琴不觉得这算什么。竞赛确实有一定挑战度,无论是笔试还是直面评委发问的面试也确实极具沉浸感。壬琴仅仅是根据现有的能力尽情地发挥自己而已,只是在享受那时的心潮澎湃。他并不是对结果毫不在乎,只是等到完美的结果的那一刻,反而无端地泛起了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那些仅有的悸动再次落空,因为这一切“好像也不过如此嘛”。
那段时间家里的座机接连地响个不停,几乎全是希望来采访年少天才的媒体。家里人不堪其扰,壬琴的父母更是想直接把座机的电话线拔了,毕竟他们两本来就不希望壬琴去出这个风头。母亲认为这一切只会让壬琴变得越来越奇怪,非常反感壬琴成为舆论焦点这件事,认为这简直就是公开展览家里的某种残疾。壬琴无法理解母亲想把自己变成“正常孩子”的执念,也不明白社么样子才算符合母亲心意的“正常”,对于母亲他一直拿不准态度。
至于父亲呢,大概是见不得他的孩子优秀非凡。他的行为逻辑其实也不难理解,这位不怎么着家的老酒鬼在家里的威严早就所剩无几,而原本被他视为其所有物的孩子在这时跳出来展示才华,在他看来是一种挑衅。他始终觉得壬琴早晚会彻底脱离他的控制,因此一直以来都明着暗着打压他,与他是否喝醉了酒没有关系,他就是这么个德性,壬琴很早就清楚这一点。
对他早就不给予任何尊重。
尽管父母都极力抵触壬琴接受采访,但壬琴哪里又是他们管得住的,之前就已经跑去和东京都内一家报社的记者见过面了。采访的内容两天前就刊出来了。父母的态度其实根本就无所谓,?碍不了他做任何想做的事。虽然他现在已经被阅读了新报纸的父母问罪一番,锁在房间里关禁闭了,不过他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随便他们怎么火大。想来他们也不至于把最近小有名气的人关到饿死,不然岂不是又给报社创造新闻嘛,不是吗?
今天客厅里的座机响得比前两天更加频繁了,不过老酒鬼应该庆幸他没有在昨天就把座机线拔掉,因为那通连着响铃三次的电话是他的领导打来的。听到那窝里横的家伙面对电话连连赔不是的话语真是让人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仿佛他那点头哈腰的滑稽样就在眼前。
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老酒鬼说的话也能断断续续地传上来,但听得不是很真切,只知道领导有事找他面谈,不过听上去不是在他工作的市政府,而是别的地方---一家居酒屋?不清楚,反正他挂了电话就立刻出门了,一点也不敢怠慢。这是被请去喝茶了?总不可能是升职了吧。唯一让壬琴有些在意的是,电话里似乎提到了他。
老酒鬼是在晚饭前回来的,离开的时间比壬琴预想的要久,壬琴走下楼吃完饭时正好撞见他回来。又是一身的烟酒气,跟平常一样,不过神情却是不同以往,不是那种带着醉意的烦躁,而是透露出一种罕见的情感,混杂着某种阴沉的亢奋---壬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样神情。看来不是被上司训话了,似乎还撞上了一些好事。联想到早上的那通电话,壬琴心头涌上了些许的不安。
壬琴是在当天入睡前得知东京的议员夫妇打算收养自己的。显然,又是在父母的谈话里知道的,即使他无意偷听。父亲的上司是议员的远房亲戚,他听说仲代夫妇膝下无子,正在考虑从别处过继一个来,便牵线搭桥将壬琴推荐给了他们。保准是个资质优异的孩子,绝对丢不了他们的颜面。出身“贫寒”的天才儿童,又可以作一场政治宣传。多好的局面。
”至少得问一问壬琴的意思……“
”有什么可问的?你看他成天摆着张死人脸,很想留在这里?反正他以后也有的是法子远走高飞,不如趁现在换出去拿点实在的好处。再说了,人家可是议员,跟着他们不比留在这个破地方强?他还得谢谢咱们呢!“
在学期结束前壬琴第一次与仲代夫妇见面,两天后他们便接他去了东京。时间间隔很短,一走完司法程序就带着他离开了,没有过多的商议,没有犹豫和耽搁。这是好事,顶好的事。
父母拿到了他们的谢礼:老酒鬼如愿升了职,调到了区役所工作,礼金也足够他们在更好的地段置办房产,弟弟妹妹也能去城镇的学校读书了,余下的钱大概还能把老屋修缮一下————他们很清楚自己差不多就是在卖孩子,或许也有愧疚和心虚,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壬琴也不在意,他当然得了好处啊,以最顺利的方式跻身上流,不必再回到这个偏僻闭塞的乡下。一个多赢的局面,不是吗?比起他得到的东西,他失去的东西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我可不是被赶了出去,我是凭本事离开这儿的,我再也不需要回来了。
壬琴明白,离开故乡前见的那一面是议员夫妇在查验产品,看看自己是不是符合他们的要求。壬琴也在观察他们,揣测他们的心思,不过并非是出于讨好的意图。他得承认自己对于某些更高阶层的东西是向往的,毕竟他从未见过。这与他生长的地方太不一样了,他拿不准该如何精确地形容议员夫妇。他们身上有某种儒雅的精明感,壬琴斟酌一番,选择了这样一个短语来描述他们。知识分子的优雅和政客的精明。他们那天穿得并不如何正式,议员先生穿着一件棕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结或领带,议员夫人穿着米色的上衣和长裤,皆是宽松的式样,没有佩戴显眼的首饰。那天壬琴的亲生父母与他们商讨过继的具体事宜,把壬琴和父母三个人接到了他们在城郊的宅邸来。壬琴的父母在陌生的环境里表现得格外拘谨,肩膀与脖子都微微的收着,身上穿的是他们最为得体的一身套装,来之前用熨斗熨的平整。从容不迫的姿态是特权运作的体现,壬琴这样总结这个画面。
”看着比照片上要瘦小一点呢“。这是他们对壬琴的第一句评价。壬琴向他们行礼问好,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简单的交谈了几句,他们便遣人领着壬琴上楼了。议员夫妇请了裁缝给他做衣服,说是见面礼。是真正意义上的量身定制,为他量了身高,肩宽和三围等等,然后拿了样衣让他试穿,打开设计册让他挑选喜欢的式样。这看着好像在打扮洋娃娃,壬琴心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明明裁缝在围着他转,他却有一种在旁观他们装饰一件物品的感觉,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壬琴原以为自己会更开心一些,毕竟对于大部分衣服都是堂哥表姐穿剩下的人来说,这当然是新奇的体验,然而现在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隔离感。穿着合身的样衣直接留给了他,过几天裁好的新衣就会送来。
“衣服试得怎么样了?我们可以进来看看了吗?”
“长得真像个瓷娃娃呢,”议员夫人在镜子前打量着壬琴,“多漂亮的一个孩子。”
她拢了拢壬琴的头发,将手搭在壬琴的肩膀上,“以后不要总是这样绷着一张脸,在人前会显得很不大方的。”
无形的压力在肩头扩散开来。壬琴不是第一次感受来自长辈的眼里,这是最特别的一次。或许在他对某种东西祛魅后,这样的压力就会消失。希望这不会太久。
”本来想带你到庭院里转转的,不过今天来不及了。但也不用急,后面接你过来,有的是时间逛。“议员夫人在壬琴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说到”毕竟,你以后是仲代家的人了。“
离开故乡的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即使已经过去很多年,仲代壬琴仍然会想起他被送离故乡的那一幕。淫雨连绵的偏僻小镇难得放了晴,阳光分外的刺眼。临别前母亲久违的为他整理了头发。家里的氛围异常的沉默,壬琴看不出母亲的情绪,她的神情晦暗不明,她看着镜子里的壬琴,终于开了口:”到了那边……要听话些。“
壬琴看着母亲手里的梳子。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很想问问母亲,其实您的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对吧?终于不用再见我了。但他轻轻的点了头,终究没有问出口。屋外传来老酒鬼催促的声音,母亲牵着壬琴走出门去。
他始终看不明白母亲的想法,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明白了。上车后,他看着窗外的乡镇不断地向身后驶去。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