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纯子遇难后，堇转移了她留下的所有数据，进行备份。
之后的几天，堇一直埋头于那些数据的整理，几乎没有走出过房门。
因为纯子有记录手术和日常的习惯，加上收集了很多专业资料，所以解读起来并不容易，相当于自学了一门课的知识量。
在庞大的数据库中，堇找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其中一则研究记录尤其令她印象深刻。
江原纯子曾服用过一半剂量的吗哆氨咛，她对吗哆氨咛的副作用和效果一直十分在意，为此收集了全世界各种相关的新闻和实验数据。
在她的亲自验证下，发现服用过吗哆氨咛的人会对某种特定的气味因子产生幻觉反应，而这种气味因子是从一个名叫“石草菌”的植物里提取出来的。
这个发现非常重要，但纯子生前从未和他们提过，也许是她那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堇之所以觉得它重要，是因为所有的公司高层，无一例外地，都服用过“长寿药”吗哆氨咛。
毕竟手握强权的人，都希望自己的权力可以永远延续下去。可是人必须面对死亡，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追求永恒的生命。
那么，假如在某种情况下把“石草菌”的气味因子释放出来，是否可以让公司高层陷入幻觉，然后借此控制他们？
堇的脑子里刚出现这个想法，就将它按了下去。
太草率了。没有执行的可能。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待了半天，期间全靠几瓶营养液支撑，将一切整理好后，才终于合上了电脑。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走出房门，没看见任何人。
明枫出去了，她说是要还之前坐飞机的人情债，得替李志一处理一些麻烦事。
艾柯推掉了几桩委托生意，最近都没有出门，每天不是在研究改良武器就是在健身房哐哐打拳。
堇听到了点动静，径直往健身房的方向走去。
走得近了，她发现艾柯正对着一只沙袋猛锤，沙袋正中心贴着联合科技公司的LOGO，其中磨损最严重的地方已经出现了破洞，正在往外漏沙。
显然，艾柯独自一人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对着沙袋锤了多少下了。
堇没有打扰他，安静地坐到一旁角落，抱膝看着。
倒是艾柯，注意到她之后，没多久就停下了动作，一边拆下手套，一边走到她身边。
“都处理完了？”
“嗯，”堇点头，“从纯子留下的数据来看，想杀她的人或许真是波波尔那。”
“……”艾柯抹了把头上的汗，“但是波波尔那很快就要下台了，只要再过一个多月，等到五方议会结束，艾琳娜就会扫除巨锤在这座岛上的大部分势力。假如纯子能再等一等的话……”
“可是，波波尔那就是要趁着岛上的□□还是自己的人，赶紧对纯子下手，清理旧账，这是她一贯的风格。”
“可恶！”艾柯的机械手一拳砸向地面：“之前我没能保护好小浪，现在又没能保护好纯子……都怪我……”
堇见状，将手抬到半空，顿了顿，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少女的手又细又瘦，和艾柯的大块头比起来简直毫无力量，但却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这不怪你，艾柯。”她说。
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如果想好好活着，就只能不停地购买公司的产品，然后为它们高昂的价格出卖一切，甚至是灵魂。
那些厌倦了觉醒了的人，试图脱离公司的控制，却并没有因此得到什么好处，反而受到无尽的排挤和指责，变成了世界的弃儿。
他们这群弃儿聚在一起，相互扶持，遍体鳞伤地坚持到现在，没有人应当被指责。
堇的理智告诉她，冥冥之中，这条路上的所有人都会成为牺牲者。即使艾柯再怎么想保护好大家，那也是他做不到的事。
当年那么大的一个反抗军组织，风鸣那么厉害的一个家伙，最后不还是保护不了任何人吗。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父母，和他们无法亲自讲述的过去。
堇不止一次幻想过，假如她不是一个被冷冻的孤儿，假如她能见到叶灵、见到银尘，他们一家人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可那些不过是她头脑中的幻影，不是真正的亲情。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应该恨谁，否则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反正最爱她的人已经死了，就算牺牲，也不过是回到家人所在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和他们见上一面呢。
“……”
堇想得正出神，耳边却响起艾柯的声音，中断了思绪。
“小堇？”艾柯关切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堇摇了摇头。
“你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吗？”
堇又摇了摇头。
艾柯欲言又止：“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先去休息吧。”
“我没有不舒服。前几天一个人待久了，偶尔会独自发呆。现在没事了。”
“那就好。”
“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我有个想法，但看你的状态，也许现在说时机不合适。”
“都到这个地步了，尽管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希望你不要觉得荒谬。”
堇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想执行那个拖了很久的计划，‘疯狗’计划——进入公司，摧毁大楼。”
“这的确很荒谬。你要知道，这个计划有太多不完善之处。即便明枫亲自替我们探查过公司大楼的情况，失败的可能性仍然很大。更何况，我们现在已经严重减员了。”
“从理性上说，是这样。但是我觉得，我们偶尔也该冲动一次，堇。继续谨慎下去，和坐以待毙没有区别。”
“……”堇没有接话，从怀中取出一个微型存储器，里面放着纯子的所有数据。
艾柯接过存储器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怎么了？”
“我在转移数据的时候，发现了网络黑客的踪迹。有人想先我一步获得纯子的信息，但是中途放弃了，控制权又被我夺了回来。”
“你是说……”
“我们被人盯上了。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对方放弃了行动。也许，有的人已经察觉到了地下反抗组织的存在。现在正是五家公司暗中较劲的时候，加上明枫情况特殊，既然卷入这场风暴中，我们就随时有可能被他们当成棋子碾碎。”
艾柯听完，撑起身子从地上站直，揉了揉手腕：“既然事情都发展到这一步了，我们就更没必要退缩，不如孤注一掷，直接上去跟公司硬刚。”
堇点点头：“的确没必要躲在暗处了。我们的敌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还有，亲人朋友的仇，以及明枫的修复零件，都只有进入公司大楼才能解决。”
“嗯。”
堇也要起身，艾柯给她搭了把手。
“说实话，我以为你会反对这个提议的。”
“我也认为自己应该反对，毕竟我会在任何时候反对任何鲁莽的决定——除非被逼到走投无路。再这样下去，我们剩下的人也会排着队死去，而且死得毫无意义。”
“其实，我现在完全能够理解七十年前的风鸣。不反抗，死路一条；反抗，也是死路，但好歹能死得有价值些，像个传奇一样留名后世。”
“……你记得宋小浪的那首诗吗？”
“哪一首？”
“就是他脱掉上衣爬到游戏机上念的那首。”
“记得。那天我们干掉了一个作恶多年的□□头子，他既害怕又兴奋，跑到酒吧猛灌了五杯螺丝起子。
“他的诗里有这么一句：‘就让我们流出的血，共同汇入一条名为自由的生命之河，令它永不止息地奔腾，令它永不干涸地痛饮。’真是首好诗。”
“是啊，写得很好。”
“……”
俩人不约而同地低头沉默，就像隔着时空在默哀。
就在这时，一台旧型号机器人从走道尽头开了过来，扬声器里播放着AI语音，是个熟悉的声音。
之前艾柯因为宋小浪的死而情绪崩溃，堇就把这只替代宋小漫的旧机器人收进了仓库，没想到现在艾柯自己翻了出来，而且还修复了它的功能。
虽然它失去了仿生人的外形，变成了看上去有些蠢笨的普通机器人，不过这样也不错。
“什么事，小漫？”艾柯微微低头，看着机器人。
“有位名叫李志一的男士，正在联系认识明枫的人。”
机器人屏幕一亮，将暗网上的信息放了出来。
上面用加密手法提到了明枫的名字，和李志一本人的联系方式。
堇：“看着不像绑架。”
艾柯：“走吧，我们去找她。不能让明枫也出事了。”
堇点头同意。
两个人换了身装备，开着悬浮车前往李志一提供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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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柯的驾驶技术很好，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到达了目的地。
下了车，有专人在门口等候，把他们接引到里间。
堇在走路的同时留意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位李先生的品味很雅致，只是眼光有些过时，喜欢的东西都是前海燃晶时代的风格。
他们到的时候，李志一就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前看文件。看到人来了，他抬手关掉电子屏幕，朝他们走了过去。
见状，艾柯往前站了半步，侧身挡住堇的身体，眼神警惕。
李志一：“放心，不是找你们的麻烦。明枫帮了我不少忙，我对她的朋友会保持起码的尊重。”
艾柯：“她现在在哪？”
李志一：“她突然昏倒了。等下我的人会带你们过去。在你们赶来之前，我让人给她做了检查，猜猜发现了什么？”
堇冷静地说：“她是仿生人。”
空气瞬间凝固了。
下一秒，李志一忽然笑了，摆手道：“我才不相信那些医生的说法，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明枫不可能是仿生人，她甚至比这世上大部分人更加独立清醒，有自己的人格。”
堇：“你觉得这些，仿生人做不到吗。”
李志一肯定地说：“做不到。明枫她，是个有灵魂的人。”
艾柯认同地点点头。
李志一：“我更加好奇的是，她现在的形态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做了什么秘密实验或者……？”
艾柯摇头：“不清楚。就算我们知道什么，也不方便对您透露。抱歉，李老板。”
堇：“等明枫醒了，你可以亲自问她。”
言下之意是必须先确保明枫安全地醒过来。
李志一没有因为他们的态度而生气，反倒理解地点点头，将刚才引路的人叫来。
“你先带他们去。我一会儿过去。”
“好的，主人。”
那人应了一声，领着他们离开这里，走进更深处的一间房间。
房间内放着一只仿生人专属充电舱。
舱门半开着，明枫闭眼躺在里面，看上去就像没电了一样，然而电量显示却是满格。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到明枫这样，所以没有感到很惊讶，只是担心她的状况。
她昏迷得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每次都没有任何预兆。
不久前江原纯子死亡，连带着替换零件也被炸成了灰。
这样一来，没人可以救明枫了。
如果情况继续恶化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彻底醒不过来，永眠在这具冰冷的金属躯壳之中，陷入比死亡更痛苦的黑暗。
算算时间，这一天也许不会很远。
堇和艾柯显然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彼此不安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必须想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
其实在对视的一瞬间，他们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
——假如这个世上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能拿到替换零件，甚至有办法拯救明枫，那就只有联合科技公司，那座遥不可攀的高楼。
答案，已经明晃晃地写在了问题的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