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联合科技大楼外拉起了一圈电子隔离带，门口严格限制人员进出，安保的警力也比平时增加了两倍。
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感觉到，公司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安保队长利亚姆提前来到了大楼内的总控制室，和其他负责人一起密切关注整栋楼的情况，以及某位老板的行程。
“怎么样，确认过了吗。”
其中一名负责人问道。
“确认过了，艾琳娜小姐今天到，到时她的浮空车会停在楼顶。”
听员工这样说，各负责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看到她的车之后，立刻告诉我们，所有人去楼顶迎接老板。”
其中一个负责人说。
“……我不去，”利亚姆嗓音低哑，“总控室需要人盯着。”
“也是。”
其他负责人觉得有道理，同意让利亚姆留下。
当然，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留下的理由不止这一个。
还有一个理由是，他和艾琳娜之间存在芥蒂，每次相处都不是很愉快。要是在本特利家的公司，估计她早就把自己给开了。
既然如此，不如尽量避免见面。毕竟是老板，躲远点总行吧。
不过艾琳娜这次来得早，没多久专车就到了。
各负责人提前去楼顶等候，整整齐齐站成两排，互相之间偶尔低语几句，直到浮空车完全降落在停车坪上。
车门打开，蓝色短发的沧从车内一跃而下，侍卫似的站在一旁，护卫着艾琳娜从浮空车上下来。
只见艾琳娜身穿当下最时兴的“太空袍”，浅金色长发随风而动，眼神深邃，姿态优雅，比之当红的女明星也毫不逊色。
沧将她接下车，眼神戒备地扫视一圈，始终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
负责人们见艾琳娜走近，纷纷朝着新任老板行礼。未来一个月后，这个女人将掌握他们这群人的命脉。
“艾琳娜小姐。”
她略一点头，对他们说：“都回去吧。五方议会结束前，你们的老大还是波波尔那，我不会插手公司事务。”
“好的。是否需要安排助理陪您？”
“不用。也不是第一次来，沧陪着我就够了。”
“是。”
负责人们目送艾琳娜和沧登上专用电梯，进入大楼内部，纷纷在背后松了一口气。
这位老板虽然让人捉摸不透，脾气比起波波尔那可是好多了，至少不会忽然拿起一把枪就往人脑壳上戳。
如果仅凭表面印象，没见识过这些大老板心狠手辣的时候，也许真就以为这位是个好应付的软柿子了。
下属的这些心思，艾琳娜当然清楚。她早已习惯了他们或探究或畏惧的目光，甚至对此感到厌倦。
最近，她越来越频繁地回想起年轻的时候。
明枫之后，再也没有人会无视她的身份，满不在乎地对她大呼小喝了。
人与人之间，只有在地位平等的时候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她和明枫，本有机会成为真正的朋友。
或者说，她们极短暂地成为过。
艾琳娜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到身边的沧叫了她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了，艾琳娜？是不是症状又发作了？”
她摇摇头：“我现在感觉还好，继续说。”
沧拿起智能平板，对着放大的实时地图点了点：“我们是先去仿生人专用生产线，还是中央机房，又或者B区实验室？”
艾琳娜：“都不去。在确认那件事之前，你先查查，利亚姆在哪。”
“在总控室。”
“就去那里。我要找他聊聊。”
“是。”沧按下对应的楼层键，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配枪。
从五十年前赶走反抗军，五大公司重新占领这座大楼开始，利亚姆就一直担任着安保队长。
能够长期占据这个位置，利亚姆绝不是徒有其名。有他在的地方，就连沧也必须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就在艾琳娜做完决定之后，待在总控室的利亚姆似乎有所感应，鹰隼般的眼睛锁定了老板专用梯停靠的楼层。
果然，电梯在他这一层停下了。
“……哼。”
他发出一声鼻笑，从兜里掏出电子烟，猛抽了几口，然后放了回去。
周围的普通员工想提醒他大楼室内禁止吸烟，但想想利亚姆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规定，再加上他吓人的气场，都不敢说话。
没过多久，总控室的门“滴”的一声打开了。
除利亚姆之外，所有员工都朝门口看去，发现来人之后连忙站起身。
他们一齐道：“老板好。”
艾琳娜略一点头，目光并没有放在他们身上。
身旁的沧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所有人暂且离开。员工们会意，一个接一个走出了总控室。
最后只剩利亚姆还留在那里，背对着艾琳娜和沧坐着。
直到最后一个普通员工离开，总控室的门再次关上，利亚姆才转过来。
他起身低头，对艾琳娜行礼：“老板。”
沧找来一把舒适干净的椅子，推到艾琳娜身后，后者就势坐下。
她盯着利亚姆，似笑非笑地：“真好，你还知道我是老板。”
“……”
利亚姆咬了咬后槽牙，没说什么。
“聊天之前，先抽张牌吧。这是你老板的规矩。”
说罢，艾琳娜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副塔塔牌，洗好后递到利亚姆面前。
利亚姆当然不情愿玩这种神神叨叨的游戏，但碍于艾琳娜的身份，还是配合着抽了一张。
艾琳娜翻开牌面，将图像展示到他眼前——
是一座正在失火的高塔。人们惊呼奔逃，慌乱间从高空坠下。
“……”
这张牌让利亚姆觉得不舒服，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惜，艾琳娜很少向她的抽牌对象解读牌面，而且这次她也没有打算解释什么。
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一场大难临头的灾祸，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她收起塔塔牌，和利亚姆说起了正事。
“之前的仿生人出逃案，你背着我都做了什么。”
利亚姆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我没有。”
“那你的意思是，我会无缘无故找你麻烦？”
“不是。”利亚姆的脸色更黑了。
“仿生人出逃之后，你多次调动安保队搜查，而且告诉手下可以当场击毙。这是谁给你的命令？”
“没有谁。但这件事已经请示过波波尔那老板，她说任我处置。”
艾琳娜冷声一笑：“仿生人是从本利特家的生产线上诞生的。按照规矩，你还应该请示我的意见。”
利亚姆反驳道：“这个仿生人破坏了十几台机器，甚至杀掉了我的安保队员，这是在挑衅公司的权威。只有杀了她，才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所以呢？你找不到她，就暗中把线索透露给特尼？他手底下那群教团疯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押错宝了。”
“……”
“不要自作聪明，这个仿生人比你以为的重要多了。有人想让她死，也有人想让她活着。”
“……”利亚姆暗自攥紧了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沧见他神色忿忿，察觉到不对，立即握住了自己的枪，蓄势待发。
然而，艾琳娜却面不改色，换了个坐姿，不紧不慢地问道：“你那么想让她死，恐怕和所谓的‘公司权威’没什么关系，而是因为她的长相，对吗？”
这一刻，利亚姆脸上坚硬的表情忽然破碎了，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那个人，早就死了。”
“是啊。她都已经死了，你还怕什么呢。”
“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什么要生产出这样的东西？！”利亚姆忍不住质问道，几乎忘记了自己和艾琳娜是下级与上级的关系。
沧警惕地上前半步，防止利亚姆失控，威胁到老板的安全。
艾琳娜看着他：“本利特家的仿生人，除了定制款以外，相貌都是随机生成的。偶尔五官和某个人很像，也是无法避免的巧合。”
“巧合？你说这是巧合？”利亚姆根本不肯相信：“什么巧合，能让那个仿生人连举止身手都像她？！”
“也许你该去做个赛博精神病检查了，利亚姆，”艾琳娜嗤笑一声，“全世界没人研究出意识上传的技术，又怎么会有真人借助仿生人死而复生？还是说，这么多年，你的噩梦始终都是她，所以看谁都像她？”
艾琳娜的语调并不尖锐，但每一个字都扎在利亚姆的心口，让他几乎难以忍受。
他突然开始击打自己的头部，四肢乱动——这是高度义体化后无法控制自身，精神濒临崩溃的表现。
艾琳娜很清楚利亚姆的性格，把他逼急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反正该说的已经说了，她也该走了。
就在起身的那一刻，利亚姆却分神叫住了她。
“老板……！你是不是，看不惯我。”
艾琳娜干脆地承认了：“是。如果不是董事会其他人反对，我一定会让你滚出公司。毕竟——你是个真正的叛徒。”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利亚姆不说话了。
“当年你在最后关头背叛了风鸣和反抗军，而明面上背负这个罪名的，却是‘银尘’恰罗。这么多年，这个梦魇在你的脑海里，一直折磨着你吧？”
“……”利亚姆感觉自己又快要崩溃了。
“只要背叛过一次，就永远得不到信任。波波尔那他们坚持把你留下，只是为了榨干你的剩余价值。走到这一步，除了心甘情愿沦为工具，你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艾琳娜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和沧一起离开了总控室。
……利亚姆，你的末日快要到了。
————————
“利亚姆！是你！”
明枫从充电舱内弹射起身，没成想额头撞到玻璃隔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被撞得向后一仰，灰溜溜地按下开门键，从舱内爬了出来。
转头一看，堇和艾柯在不远处的桌边喝能量饮料，此时目光也同样对准了她。
艾柯：“明枫，你醒啦。”
明枫：“……”
堇走到她身边，忽然笑眯眯地：“你醒啦，你刚刚好像做噩梦了，一直在说什么公司啊、义体啊、追杀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其实现在是3124年，人类已经灭绝了，我们是智能机械生命体，这里没有压迫也没有反抗，大家都是平等的。好好休息一下，等会儿我们出去撸小猫晒太阳吧。”
明枫眨了眨眼：“……尊嘟假嘟？”
堇点点头：“尊嘟。”
明枫将信将疑。
她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满是高科技装备和古典藏品的房间里，其中一个橱窗展示着合金制成的外骨骼，旁边却挂着一根年代久远的老拐杖。
这种奇妙的品味，立刻让她想到了李志一。
是了，这次晕倒之前，她刚完成他给的委托任务。
她的目光在堇和艾柯之间逡巡了一会儿，最后停留在他们的吃食上。
是人类才会吃的东西。和什么“机械生命”八竿子打不着。
明枫反应过来，抱臂笑了一声：“整蛊整到我头上了？以为我会上当？”
玩笑被识破，堇耸耸肩，恢复了之前的表情。
“艾柯说想看看你的反应，他打赌你不会信。”
明枫：“实话说，我的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演技不错。”
堇：“多谢夸奖。”
明枫：“你刚才说的那些，要是真的就好了。”
堇：“是啊，要是真的就好了。我也想知道晒太阳是什么感觉，还想知道小猫摸起来是不是真的很治愈。”
艾柯跟着叹了口气。
明枫想了想：“某种意义上，我就是个机械生命体。如果变得和我一样，就会丧失所有人类感官。所以即使晒到太阳、摸到小猫，也不会觉得幸福的。”
堇怔了一下。
艾柯也愣住了。
一直以来，大家都把明枫当做一个普通人类对待，认为这样是最尊重她的做法。但他们忽视了，日常生活对她而言是一种全然不同的体验。
没有感官，意味着她并不能像他们一样感受这个世界。像是隔着一层玻璃罩子，在容器里操纵着一具陌生的躯壳。
有的时候，比如吃饭，比如调酒，明枫做出的反应都只是记忆的本能罢了。
换句话说，她只是在配合表演，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动了。
一片沉默中，明枫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堇：“没什么，只是忽然意识到你有和我们很不一样的地方。”
明枫不以为意：“是啊，不会痛也不会害怕，我比你们厉害哦。”
堇：“那‘活着’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了这些感受，很容易变成真正的机器人吧？”
明枫忽然不说话了。
艾柯以为她被冒犯到了，正准备替堇找补，往那一看，却发现她居然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的确，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不像活人。之前我以为这种情况是暂时的，就像玩了一场过于逼真的游戏，总有一天能回到碳基身体，或者干脆回到一百年前。不过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明枫顿了顿，整理思绪，继续说下去。
“之前我跟堇提起过，回忆梦的事情。尽管我失去了作为‘人’的感觉，但是那些梦一直在提醒我，它们一遍遍地把那些真实的感受重新灌进我的脑子里，就像亲身经历过的一样。所以过了这么久，我都没有忘记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类。”
“那些回忆，你一直都有吗？包括刚才？”堇问道。
“是的，”明枫点头，“而且不久之前，我确定了一件事。”
她伸向自己的衣服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只旧的金属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早已损坏的EDC推牌，正是帕夏给她的那枚。
“除了调酒之外，前反抗军统领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爱好，就是玩这个。经常活动手指，可以保持灵活度，对使用武器有好处。”
艾柯：“不是，这连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音落下，堇和艾柯同时意识到了什么。
调酒和EDC玩具，都算是小众爱好，可是为什么，明枫的喜好能够和风鸣的高度重合？
加上之前明枫说过，自己能够以风鸣的视角回忆往事，只是当时堇没有往太过荒诞的方向联想。
难道……？
俩人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艾柯更是夸张地攥紧了桌角。
在他俩无言试探的目光下，明枫气定神闲地勾了勾手指。
“想听后续？v我50。”
堇：“……”
艾柯：“……”
原来是刚才玩笑的回击，故意拿这种事来吊他们的。
真坏啊这家伙！
不过怎么想都不可能吧，死而复生这种技术，以目前的科技水平还远远达不到。
俩人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听到明枫的声音——
“‘风鸣’只是一个代号，是我名字的倒写。”
“……？！”
一瞬间，空气完全凝固。
只听“砰”的一声，艾柯直接把金属桌角给捏碎了。
她、她在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