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溪

    腊月初,地处中州之北的南溪城已是数九寒天,但市集上的人仍然熙熙攘攘,比往常都要热闹。牵着马匆匆从城外进来避风歇脚的旅人见状一愣,寻了处茶摊喝杯热茶,挤在摊主处询问为何城中如此热闹,可是有何盛会在此。

    摊主的身影在茶雾中若隐若现,笑道:“如若非要说,倒也算得上是场盛会,客官可知城北的云霄宗?”

    旅人是从很远的南州一路行来,并不知晓,只猜测道:“听这名头,莫非是一仙宗?”

    摊主点头,指一指外头随处可见的行人:“正是,这云霄宗近两年方兴起,便在宗门大比中一举成为我中州第一宗,听闻宗主是个顶厉害的女子,修为高深莫测。今年是首次广收门人,只有十四岁以下的女童可参与试炼,这方圆百里家中有适龄女童的,这几日都往这来了。”

    旅人恍然大悟,那怪不得如此热闹,看着外街随在自己大人身旁满面红光,跃跃欲试的女孩,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羡慕。

    毕竟在这普天之下,五洲四海间,最让人艳羡的便是修行之人。任谁都会有个纵情山水,逍遥人间的梦,可惜有根骨机缘能摸到仙宗门槛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将茶水饮尽,天色已近黄昏,旅人从茶摊出来,打算牵马寻一处客栈投宿,摸了摸陪自己辛苦一路的马,她掏出块豆饼打算喂马,眼看着马儿就快将豆饼捞入嘴中,却从打斜里伸出一只手,抢了豆饼就跑,转瞬不见影。

    出手之迅捷,逃跑之仓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抢了多少金银财宝呢,哪知是从马嘴边抢豆饼。

    旅人怔了半晌,才从马儿不满地哼哧声中意识到自己是被打劫了,于是又摸了块豆饼出来喂给它,后知后觉刚刚抢豆饼之人似乎还是个半大孩子,穿着单薄的粗麻布衣服,头发乱糟糟的。

    应该是个小乞丐,旅人想,叹了口气,那孩子跑得太快了,若是停下来好好说一说,她也是能接济一两个铜板的。

    只是一路行来,遇见太多颠沛之人,旅人也并未放在心上,自顾牵了大嚼豆饼的马,寻客栈去了。

    与之相反的方向,城南的一处林中,方才抢了她豆饼的人气喘吁吁地钻进了间勉强能称得上茅草房的单薄屋子里,还没喘匀气,便将怀里的荷叶包掏出来给正撑起身迎她的人。

    “姐姐,还是热的,你快吃。”

    距离受伤已经半年有余,而自己的腿还是动弹不得,每日的食物都只能由小她这么多的孩子去讨,谯羽心中万分痛恨自己,面上却不显,仍是一派快活模样。

    “叫你羽姐姐看看,哇,居然是包子!”谯羽一脸惊喜,高兴地拍了拍身前人的肩,夸赞道:“我们阿苟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被她呼为阿苟的少年略显腼腆的笑了笑,她很早便出了门,到了黄昏才回来,谯羽每天就指着这一顿饭,她总得想尽办法弄点像样些的来。

    包子自然是菜馅的,说它热实则也只带着些阿苟的体温,但谯羽吃得狼吞虎咽,似是什么熊掌炙鹿。一边吃着,她问道:“阿苟,你光给我带,你吃了没有?”

    阿苟笑着点头,比划道:“那是自然!今日遇上了个刚进城来的好心人,请了我一屉包子呢,我在那便吃完了,还是刚掀笼的香!”

    说着,她伸手往几乎快要熄灭的火坑里添了几根干树枝。再一瞧,屋内树枝已没有多少,勉强能撑过今夜。

    寒冬腊月里,这恨不得处处漏风的茅草房里仅有一床漏了絮的薄被,若是断了火,二人便不知会冻死在哪个夜晚。

    思及于此,阿苟站起身来,准备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出门去寻些树枝。见她掀了帘子要出去,谯羽赶忙叫住她:“不出一个时辰该是要落雪了,你披上披风出去,定要早些回来。”

    谯羽的鼻子特别灵,据她说落雪前会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她能闻出什么时辰会落雪。曾经她只当玩趣,用这来等初雪烹茶赏梅,如今却是用来提醒阿苟拾柴及时归家。

    阿苟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并未接她递来的披风,做了个让她盖住腿的动作,便匆匆出门去了。

    附近的树枝都捡的差不多了,阿苟只能往更深处走,稍远一些看不见草屋的时候,她哈着气掏出怀里抢来的豆饼,时不时掰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嚼。

    城南这片林子颇大,紧挨着一座山,阿苟怕迷路,很少往里去。只是今天寻了许久,也只堪堪拾了一小把树枝,明日怕是熬不到她回来。

    可谯羽的腿不能再受冻了,阿苟咬咬牙,心中默默记着方向,往她尚未去过的深处走,一面走,一面捡石头留记号。

    又走了一段,眼瞅着天色暗下来,阿苟数了数勉强够用,便不再往里进,而是转身回去。天一旦彻底黑下来,想找到出路便难了,运气不好些,冻死在山中都有可能。

    打定主意匆匆往外赶,只是没走几步,她便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铮鸣。

    是利剑出鞘的声音!

    阿苟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躲在了一棵大树后,没多久就传来了打斗声。闭上眼都能感觉到刀光剑影,这声音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让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想努力缩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让那边的人察觉不到。

    是山匪?侠客?还是仙人?

    阿苟暗自揣测,只希望万万不要是第一个。

    忐忑地撑了半炷香的时间,身后的动静骤然停了下来,阿苟等了片刻,思忖着来人是不是打完离开了,鼓起勇气预备探头看上一看。

    却不料刚探出头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吓得她呼吸一窒,尖叫声堵在喉咙处还未出来,便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在地上砰的一声。

    竟是被吓晕了!

    见她晕了,那鬼面人哎呀一声,赶紧将面具取了下来,分明是个唇红齿白的明艳少年。

    “哎呀,坏了,是个孩子!”

    她一早便察觉到附近有一道隐匿的气息,这个时辰还在深山,还以为是艺高人胆大的游侠,一时玩心大起准备吓一吓,却没料到竟是个孩子。

    且这瘦骨嶙峋的孩子还穿得分外单薄,一身粗麻衣服还打满了补丁,被她这么一吓倒在地上不说,怀里抱着的柴还散落了一地。

    “闯祸了吧洛徵,让你行事鲁莽,这下且看看如何是好。”方才与她打斗的女子不知从何处走出来,一身红衣似火,披着席雪白大氅,腰间的玄色长鞭若隐若现,颇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

    谁让这冤家总是不分场合乱开玩笑,每次与她见面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让人恼火。

    “宁如南!你快过来看看!”洛徵蹲下身子想要将阿苟拍醒,她却半天没动静,掐了掐她人中,也没有半点反应,这让她有些慌了,不会真把人吓出个好歹吧。

    虽说嘴上嫌弃洛徵,但宁如南还是走了过去,蹲下身想要看看她怎么样了。

    阿苟乱糟糟的头发早已四散开来,露出她那张消瘦又惨白的脸,宁如南只是轻轻扫了一眼,顿时如遭雷击般怔在当场,连伸出一半,预备给她把脉的手都僵在半空。

    洛徵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奇怪地拍了拍她,问道:“怎么了?”

    宁如南被她拍回了神,只是没搭理她,自顾自颤着手摸向了阿苟的衣襟,稍稍拉开了些,探看她锁骨下处的位置。

    阿苟露出的皮肤尚且白皙,一块椭圆形的红色胎记显得格外显眼。

    洛徵先还被宁如南的举止惊了一惊,暗自思忖着她莫不是中了什么风邪,却在看见胎记那一刻愣了愣,不可思议般问道:“这……不会这么巧吧?”

    虽说与宁如南也称不上是至交好友,但如今的中州仙宗却几乎无人不知,风头正盛的云霄宗一直在找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据说是她们失散三年多的小师妹。

    只是她们不肯假手与她人,都是自己下山寻找,此次广开山门收徒也是希望那小师妹能看见,自己寻回来。若不是宁如南曾酒后道出胎记的事,洛徵也是不会知道的。

    宁如南唰地站起来,激动地攥紧了拳头,无处可以发泄,她重重杵了洛徵一拳,激动得眼圈发红。

    “洛徵!你以后便是我云霄宗的座上宾了!”

    说完,宁如南终于镇定些许,弯身小心翼翼地将阿苟抱起来,吩咐洛徵将她披着的大氅解下,盖在阿苟身上。

    感受着怀中孩子的轻薄重量,回想起方才自己掀开的一小片衣服下就能隐约瞥见的疤痕,宁如南贴了贴她的额头,不禁潸然泪下。

    “终于寻到你了,隽安。对不起,是师姐来晚了。”

    身子很烫很重,像是被拖累在深水中一样,无论怎么使劲也动弹不得。熟悉的噩梦袭来,看不清脸的黑衣人杀气腾腾地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她想放声尖叫却叫不出,被绝望卷带着沉沦进更深的黑暗。

    直到鼻端传来一抹奇异的香味,有些像她最喜欢的桃花,从前凤鸣寨的后山有最多桃花了,可以捡很多花瓣来洗澡。可如今是腊月里,怎会有桃花呢?

    桃花香如同一缕丝线,牵引着她意识慢慢回笼,阿苟陡然意识到什么,几乎是瞬间睁开眼睛弹身起来。

    昏迷前的那一幕,青面獠牙的鬼脸,她都想起来了!

    “隽安!你终于醒了!”

    一道陌生的声音唤了个陌生的名字,阿苟下意识环抱住双膝,面带警惕地瞧着身边的人。身边人不止一个,她的榻边都快要坐不下了。

    阿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是在榻上睡着,还换了身衣服。

    身边人都是女子,这让阿苟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许。

    似乎是被她如此大的反应弄得怔住了,方才唤她的红衣女子觉得她的目光有些过于陌生,急忙问道:“隽安,我是你二师姐啊,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说着,宁如南有些慌了神,去瞧她身边坐着的师君颜悰,到底是长辈,颜悰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温和疼惜地看着缩在墙角的阿苟,或者说柏隽安。

    “你不要害怕,这是云霄宗,是你的家。我是宗主颜悰,也是你的师君。”

    云霄宗?

    她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这个仙宗就在南溪城外,里面的仙人都是好人,她曾经还领过她们施的粥。但她怎么会是仙宗的人呢,阿苟觉得她们定是认错人了,于是小声辩驳。

    “仙……仙长,你们当是认错人了,我叫阿苟,不叫隽安的。”

    与她们说话间,阿苟悄悄放松了些防备,这几位仙人都风光霁月,又是云霄宗的人,想来没有什么坏心。与她们相比,她有些自惭形秽。

    “你叫阿苟?是从出生便叫这个名字吗?”

    颜悰到底见多识广,对如今的情况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停顿半晌,便换了种说法问。同时递了身边两个徒儿一个眼神,示意她们稍安勿躁。

    这话问的奇怪,但阿苟却是愣了半晌,若不是颜悰突然问起,她都快要忘记了,自己确实并不是生来就叫阿苟的。

    阿苟是谯羽给她取的名字,说是当年把她捡回凤鸣寨时她受了重伤,害怕治不活她,便取了这么个赖名。她昏迷了半年之久,醒来便叫了这个名字,从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也好奇过自己来历,可谯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手下人浣衣时从河谷里捞上来的。

    莫非……仙长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是隽安吗?

    看着她的眼神从茫然困惑转变为略带期待的忐忑,颜悰便知道自己说对了,趁热打铁道:“你失忆过,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对么?”

    这是事实,但柏隽安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那便对了,你受了冻,如今尚在病中,需好好休息。待你好些了,我再与你详说。”颜悰招手唤她过来躺好。

    柏隽安觉得心口处十分难受,是滚烫的痛意,她瞧着颜悰,比起旁边的两位少年,这位自称她师君的人确实要年长些,绣着银色鹤纹的长裙让她整个人显得从容安定,无端给人种可信任感。

    咬了咬唇,柏隽安的脑子乱糟糟的,决定先躺回去,说不定睡一觉,她便能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了。

    见她重新挪回来躺下,颜悰松了口气,仔细替她盖好被子,便打算带着两个徒儿出去。可柏隽安想起什么来,忽然又撑起身子,急切道:“仙长,我有个姐姐还在山下,她受了伤动弹不得,若是我不在,她……”

    说着便想翻身下床去找谯羽,暗自埋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想起这事来,也不知如今是何时辰了,若是树枝烧完了可如何是好。

    没等颜悰说话,方才候在旁边只盯着她看却一言不发的另一位少年出声了,她穿着身水蓝色的长裙,腰间挂了根碧玉横笛,瞧着没比柏隽安大上太多。

    “你说的可是位叫谯羽的女子?二师姐将你带回来后吩咐我去了山下寻你是否有同行人,在城南林中碰到她,见她神色焦急似在寻人,交谈一番发现她寻的应当是你,便将她带了回来,此刻她正在医庐呢。”

    发现小师妹不记得她们了,宁如南本来心中万分难受,见这两年性子沉默许多的柳知阙对隽安说了这么多话,顾不得伤心,连忙拉过她向柏隽安介绍。

    “隽安,这是你四师姐柳知阙,她只比你大上三岁有余,从前你们最是要好。若你有什么不好意思同我们说的,那找她便是。”

    柳知阙抿抿唇,附和着点头。

    听到谯羽也被带了回来,柏隽安彻底松了口气,不管怎样,起码她不用再四处乞讨了。现在有暖和的床可睡,谯羽也能得到医治,已是让人喜出望外的奇遇。

    再看向颜悰她们,柏隽安眼中多了信赖与感激,喉咙动了动,最终她还是将目光落在了柳知阙身上,极小声地唤道:“多谢,四……师姐。”

    然后又迅速唤了宁如南和颜悰。

    三人怔了怔,纷纷应下,性情如宁如南,差点又哭了出来。

    不管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柏隽安,既然到了这里,要在这里过活,就得懂事些。这是流浪的这大半年里她深谙的生存之道。

    嘴甜一点不会有错的,柏隽安暗自想着,但几声称呼喊出口,她却是心跳加速,心中涌现出几分说不出的感觉,让她下意识抚向胸口。

    颜悰见状,摸了摸柏隽安的头,叮嘱她好好休息,便带着依依不舍的两人出去了。

    轻而又轻地带上门,瞧着两个徒儿沮丧难过的神情,颜悰拍了拍她们肩膀。

    “隽安如今回来了就是万幸,其他的事往后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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