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月色如霜。
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显形在戈德里克村庄的入口。黑袍在无风的寂空下翻滚,融入无边的墨色浓稠;兜帽下猩红的双眼如炬闪烁,又似两潭陈酿的红酒幽深暗涌;宽大的袖口遮掩一截森白的木,远远望去有如死人的骸骨。他行走时巫师袍下摆扫过之处,灌木泛起褶皱,落叶凝滞尘土。
他踏入大门,走过清冷的街道,横穿中央广场。入夜已深,灯火阑珊,行人零星。低俗乏味的橱窗琳琅着疲惫凌乱的万圣节饰品,倒映着几个乔装打扮的孩子匆匆回家的背影。无人注意一个死神般的外来男人已然深入村庄腹地,即将打破节日的安逸宁静。
伏地魔迅疾地掠过了广场中心石砖上的战争纪念碑,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他的前进姿态不似人的行走,更像蛇的滑行、鸦的飘移。
“不给糖果就捣蛋!”
一个小吸血鬼无知无觉地向他直奔而来,灿烂的笑容牵动抹花的妆痕。一个糖果篮被托举到他的胸前,使他脚步一顿。
“妆画得很漂亮,先生!”
孩子仰头向兜帽下望去,笑容迟疑起来。
紫衫木魔杖轻轻一抖,一只蜘蛛般的大手从另一边袖口伸出。一把鲜艳糖果落入满当当的篮子,精准地抹平了篮筐与糖果堆的落差高度。孩子怯怯地道谢,转身飞奔向回家的道路。
他继续行走,如常客般熟稔地拐上一条狭窄的街道,视线聚焦在路尽头一栋不起眼的房屋。厚重的风裹挟阴森的鬼影,瞬间将他吞噬而后转移到那建筑的木质门前。
一对快乐的年轻夫妻正活跃在朦胧的窗前。炫彩的泡泡炸开白沫,喷洒女孩温婉的深红色长发;旋转的烟雾四处飘散,熏糊了男孩架在浓密黑发间的圆框眼镜。两张合不拢的嘴巴正在发出他听不见的笑声,绿色和棕色的双眸正盈满他不屑于理解的温情。男孩的手上,魔杖如指挥棒般跳跃;而女孩的手上——
窗外的红色瞳孔因兴奋而微微张大。碎花襁褓里,笑着一个快乐的婴儿。
紫杉木魔杖如一缕白雾从袖中窜出,凝固在他微微举起的大手上。木质门轰然弹开,他稳步迈入,迎向从客厅跑出的男孩,注视着男孩红润的喜色霎时蜕变成惨白的惊恐。
“莉莉!是他!带着哈莉娅快走!我来挡住他——”
男孩的魔杖发出一道红光,同一时间绿光击中了詹姆的胸膛,而红色咒语被他随手拨入空气中消散了。詹姆斯·波特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倒在地上。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张僵死的面庞,不徐不疾地登上楼梯,平静地听着女人在楼上制造出的巨大声响,算准时间放慢了些许脚步。当家具搬动的最后声音归于寂静,他恰好走到房门口。
骨白色魔杖再次轻轻一抖,房门訇然弹开,家具四散满地,露出角落里惊惶的女孩,和她张开的双臂后弱小的婴儿床。
“亲爱的莉莉,我们又见面了。”一个高亢的嗓音悠悠地说道。彬彬有礼之下是有如美杜莎的阴冷,温文尔雅背后是精如原子钟的算计。
“让我们省去不必要的寒暄吧。”他好整以暇地向房间内走了两步,盯着墙边的女孩,观察她恐惧的颤抖,“把女儿交给我,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我保证你的魔药才华将在我的团队中发挥最大价值。”
“不——求求你——别杀哈莉娅——”
“我给过你很多次选择机会,这是最后一次。容我提醒,只有真正出色的青年巫师,才会被我给予,啊……如此宽宏大量的重视。”
“不——求求你,发发慈悲——杀我吧,把我杀了吧——”
他轻轻地发出一声没有伤感的叹息。
“蠢女孩,那么闪开——”
“求求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别碰哈莉娅——”
“我最后一次警告,蠢女孩,闪开——”
莉莉突然转过身,双手伸向床上的襁褓。他不知道那女孩在最后时刻究竟想做什么来徒劳地回避那必然的命运,也永远不会知道了。绿光在莉莉的手指碰到襁褓前的最后一瞬,无情地击穿了她的心脏。一声身体倒地的闷响,比詹姆斯·波特轻一些。
他跨过女孩没有生命的身体,终于没有阻碍地站到了襁褓前,低头触碰到了一双碧绿的天真目光。他一动不动地凝视,保持了片刻静止的对视,接着缓慢、庄严地举起魔杖,近乎轻柔地点在女婴的额前。
苍白的肌肤在嘴角牵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女婴愣怔了一秒,开始放声啼哭。他微微合眼,握魔杖的手却不再温柔——
“阿瓦达索命。”
撕裂,爆炸。
痛苦的黑雾在摇晃的吊灯下席卷成型,挣扎着逃离敞开的窗户冲向天际。
咆哮,嘶鸣。
齐整堆放的家具被揉成张牙舞爪的废墟,屋顶爆破的瓦缝倾泻下冷寂的月影。
啜泣,啼嘤。
男人横在地毯上的手仿佛在苦苦抓取,女人空洞的绿瞳淌下一滴晶莹。
一个魁梧巨人走进来,提着一盏猎灯。拭去眼角的泪水,抱起床上的女婴。带走稚嫩的哭泣,月上掠过一辆飞行摩托的剪影。
一个英俊青年走进来,在死去的男人身边跌坐悲鸣。颤抖的手掌抚过粗糙的乱发,漆黑的狗爪比划鹿角的痕迹。彻骨的悲愤熔炼出疯狂的决定,颤抖的身影紧握魔杖,坚定地幻影移形。
一个落魄青年走进来,在死去的女人身边跪倒嘶吼。第一次毫无保留的拥抱,最后一次倾泻衷情的致歉。整理纷乱的头发,安置摊开的四肢,想象她光彩夺目的模样、平静安睡的记忆。连滚带爬地离开前,阖上她翡翠般的眼睛。
未来很多年,这栋房子内部都再也没有过人的脚印。
女贞路4号窗外,一盏路灯倏忽熄灭。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直到整条街上的灯都黯淡,只有远处的两个小点——一只花斑猫的眼睛。
阿不思·邓布利多满意地将熄灯器收好,放进口袋。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米勒娃。”
邓布利多在花斑猫的旁边坐了下来,开始掰两块柠檬雪糕。花斑猫摇身一变,变为严肃的女人。两个上了年纪的巫师开始谈天,莉莉和詹姆斯遇害的噩耗,使悲伤在周围的空气中蔓延。
“那你准备把这可怜的孩子安置在哪里呢?”
邓布利多的目光向女贞路4号看去,麦格教授倒吸了一口气。
“你不会是指——住在这里的那一家麻瓜吧?这可不行,阿不思!我在这里观察了他们一整天,你不会找到比他们更不像你我的人了。梅林在上,会有无数的巫师家庭争着要抚养这孩子,她将在魔法界名声大噪!”
邓布利多叹了一口气:“我理解你的想法。然而,因为根本不记得的事而成名、受到瞩目,这足以使任何孩子头脑发昏。所以,我想让哈莉娅先远离这一切,把那孩子先安置在这里。等她成长到六七岁上,再换巫师抚养她。”
“我并不是在质疑你决定让麻瓜抚养她的考量,阿不思——但是让她中途更换监护人,这是什么意图?”
“如果这次伏地魔的消失的确标志着巫师战争的终结,那么我们可以由她的亲戚抚养她到她上学。但恐怕——”
麦格教授打了个寒噤,但她很快进行了掩饰:“你认为伏——神秘人并没有死去。”
邓布利多低下了头,语气不无沉重。“是的,我认为伏地魔还会回来,他不会等待这孩子长大。那个时候,她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我们必须提前培养她,好让她应对未来的残酷局面。”
晚风吹过他花白的须发,黑暗中两位老人一时静默不语。“咔吧”一声,邓布利多把柠檬雪宝掰成了小碎块。
“我不用吃,阿不思——那么,你怎么和这家亲戚解释呢?”
“我写好了一封信。”邓布利多说。
“一封信……?”麦格教授揪着自己的胸口,似乎随时有可能昏倒,“您真的认为,一封信能够摆平这家人的执拗?”
“我在里面写了足够的解释,足以告知德思礼夫妇哈莉娅的处境和我必须这样做的原因。德思礼夫人曾经和我通过信,我相信她是会愿意帮助她的妹妹抚养孩子的。”
天空中,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远远传来。邓布利多站起身,麦格教授也跟着站了起来。摩托车的光圈由远及近,停在两人面前。巨人走下车,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邓布利多教授——麦格教授,晚上好。我把哈莉娅带来了。”
“晚上好,海格。这辆摩托车是哪里来的?”
“小天狼星·布莱克给我的,先生。”
“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
“没有,先生,一切顺利。小哈莉娅在路上睡着了。”
邓布利多俯下身去看那个熟睡的女婴。小家伙看上去很平静,粉嫩的手旁还沾着口水印,额头上是一道鲜红色闪电形的伤疤。她正在睡梦中均匀地呼吸,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几个小时前改变了历史。
“这地方就是……”麦格教授轻轻问道。
“是的,她一辈子都要带着这条疤了。不过伤疤今后可能会有用处。我左膝盖上就有一道疤,是一幅完整的伦敦地铁图。”
邓布利多从海格手中接过女婴,向女贞路4号走去,将她和信一起放在了门槛上,然后对襁褓念了一个保暖咒。第二天德思礼夫妇开门取牛奶时,就会看到他们的外甥女睡在他们家门口。
三位巫师静静地在街道上站了一会,凉丝丝的秋风吹拂着他们长袍的下摆。石墙上昏暗的油灯给襁褓打下一团朦胧黑影,在四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显得孤独又温馨。他们隐约地明白,这刚被剥夺了父母与一切寻常人权利的女婴,在给黑暗年代按下暂停键的同时,将注定苦难的日子宣判给了自己。魔法本源维系出千丝万缕的纽带,将她与一份超乎想象的重担束缚在一起。
然而,就算是最智慧的邓布利多此时也不会知道,十八年后,当他们中的一些人已在黎明前离去,这个当年被放在姨妈家门口的小孤儿,真的能完成一个连他都不曾设想的奇迹。
“祝你好运……”三位巫师喃喃地向女婴送去祝福。
摩托车再次腾空而起,街角一只花斑猫悄悄跑离,十几个光球又点缀起黑夜的眼睛。邓布利多的长袍呼地一旋,女贞路的夜晚再次平滑如镜。
落魄青年坐在霍格沃茨校长办公室里,面如死灰,心火殆烬。老人极力柔和的话语在他耳边犹如轻缓的刀锋,刮在破碎的灵魂上,钝痛、麻木。
“……请你在她的七岁生日时,将她接到你身边。在她成长的这六年里有空就去女贞路看看她,和她多接触,保证以后她愿意跟着你生活。”
斯内普恍惚地注视着燃烧的蜡烛。白色的蜡油滴滚下来,仿佛他流不出的泪水。
“为什么是我。”
“哈莉娅在伏地魔的死咒下幸存,是因为爱。”邓布利多回答,“莉莉用生命挡在她和伏地魔面前,这就为哈莉娅形成了一种古老的强大保护。伏地魔无法伤害一个有这种魔法印记的人,于是被死咒的反弹摧毁了。”
“而这种古魔法,一部分叫保护,另一部分叫延续。如果一个人用爱保护了另一个人,深爱着保护者的人能够继续保护被保护者,‘延续’的成分就会生效。这种情况刚好适用于你们。莉莉是保护者,你是深爱保护者的人。那么,如果你替莉莉继续保护她用生命去保护的人,哈莉娅身上的护盾就会大大增强。”
那双漠然的黑眸倒映着摇晃的烛火,良久沉默。渐渐地,一抹惨笑微微牵动他的嘴角。
“那个孩子会恨死我的。我谋杀了她的母亲。”
邓布利多垂下湛蓝的眼睛,凤凰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啼。
“你的确犯了一个错误,西弗勒斯,酿下了无法挽回的恶果。但再严重的错误,终究只是人一辈子必然会犯的无数错误当中的一个,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可以留给补救和治愈。”他最后说,“答应我,帮我保护莉莉的女儿,不要让莉莉白白牺牲。”
全国巫师正在各个地方普天同庆,举着酒杯相互祝贺。各型各色的魔法世界成员,在五湖四海,悄悄地欢庆着黑暗年代的逝去,为那大难不死的女孩献上祝福。殊不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那个被认为已经死去的黑魔头,还在精疲力尽地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