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清晨佩妮·德思礼在家门口发现自己的外甥女,快六年过去了。一切都没太变样,只是花园里的百子莲开得更加茂盛。一尘不染的架子上摆着很多六年前没有的新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一个胖胖的男孩。他两岁和玩具堆打架、三岁对着遥控汽车发脾气、四岁脸上沾满奶油、五岁和几个朋友勾肩搭背的情景,都被相框记录了下来。然而,没有丝毫迹象显示,这里还住着一个女孩。
这是一个平常的夏日清晨,曙光下的蝉鸣总是先于佩妮姨妈一小时把哈莉娅从睡梦中唤醒。在她不被允许起床的那一个小时里,她总是花半小时眯着眼睛努力让自己产生睡意,在从不例外的失败后,再花半小时瞪着天花板等待储物间的天明。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会从头顶那张暂时看不见的蜘蛛网开始,放任思想也像那张蜘蛛网一样发散开去。思考今天要做的饭菜和家务事,思考花园里的百合花和小青蛇,思考零食包装袋、牛奶盒与达力新玩具包装上的单词。她会睁大眼睛对漆黑天花板一直冥思苦想,直到看见一道绿光从黑暗中凭空向她射来,或者佩妮姨妈终于开门把白昼掀开。
这一天的漫长一小时,终于在天花板洒下的灰尘中宣告结束。在踏入客厅的瞬间,哈莉娅习惯性地伸手搭上了后脑勺——因为弗农姨父在同一瞬间开始了晨间咆哮:“丫头,把你的头发弄好!”
在弗农姨夫视野外的厨房里放下头顶的手,把瓷砖当成镜子系上围裙。洗手,烧水。拿出食材,放置厨具。面包塞进机器,熏肉放在盘里。牛奶倒进杯子,达力还有可乐。清洗餐具,摆放餐桌。穿过细密的阳光,面包机刚好说“叮”。
“煎蛋呢,你这姑娘!动作快一点,吃完饭收拾好行李,那人说了九点来接你!”佩妮姨妈尖锐的嗓音打断了哈莉娅的肌肉记忆,她愣了一下。
今天是她七岁生日,她这才刚刚记起。从小到大,姨妈姨父和一直在念叨,说她在这天会被一个怪人接走。他们希望她走,不要住在这个房子里。
打开冰箱门,拿出三个鸡蛋,小心放在瓷砖上,看它们颤抖,然后稳定。千万不能让它们摔到地上,不然姨妈会让她跪着擦一上午地板。
她知道怪人是谁。但她觉得他一点也不怪。至少不比姨父的咆哮、姨妈的惊叫、达力的脾气更怪。她见过很多西装革履的男士,弗农姨父公司的客户,他们来家里吃饭时,对她说话平静温柔,不像弗农姨父,永远对她大喊大叫。她见过很多穿着碎花裙的太太,她们都是佩妮姨妈的街坊邻居,费格太太的指甲里永远有污泥,安德布鲁斯太太的胸前总是沾着菜汤,不像佩妮姨妈,不容许一丝尘垢,不忍受一点异味。她也见过很多的男孩和少数的女孩,达力经常把他们带到家里开派对,掀翻客厅的屋顶。他们中的有些人懂得把吃剩的薯片包装丢进垃圾桶,但达力会把糖果剥了包装纸扔满客厅的角落。在他心安理得的呼呼大睡里,或许他从未考虑过,是谁每次帮他把糖果收拾干净。
换一个更高的椅子,踮脚拿下装油的瓶。踩着低板凳,让油铺满锅底。中火开起来,锅铲取下架。
姨妈姨夫曾经对她说,她是个怪物。她想。怪物被怪人接走,应该是合适的事情。
她是个怪物吗?她不知道。但是人人都这么说。
以前,女贞路8号的女孩蔻蔻会在达力的派对上离开大家,站在厨房的边框旁,静静地注视着她。那个女孩打扮得就像她手里抱着的芭比娃娃,戴着有绿色丝带的编织帽,穿一条漂亮的蓝色蕾丝边蓬蓬裙。哈莉娅总是在洗碗时偷偷从瓷砖的镜像里看蔻蔻,一千次疑惑她项链上亮闪闪的饰物是不是真的钻石,如果是的话,戴着碎钻婚戒的佩妮姨妈肯定会很羡慕吧。而她自己呢,穿着比她大三倍的达力旧衣服,系一条破了洞的围裙,圆框眼镜上粘着一圈胶带,额头上还有一道闪电形的疤。
后来,有一天,她洗好了碗在花园里料理佩妮姨妈的百合花,蔻蔻出现在了篱笆旁边。红色丝带的编织帽,黄色的纱裙,一样的芭比娃娃。蔻蔻手里捧着一小束薰衣草,蔻蔻的手伸向她。
“你好呀。我很喜欢你种的百合花。这是我家种的薰衣草,我摘了最好看的几朵,送给你啦。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朋友?达力把那些吵闹的男孩子称为朋友。朋友,指的就是一起玩、一起笑的人吧。她没有朋友,因为她不玩,也不笑。可是蔻蔻想和她做朋友?
“我看你好久啦。看你洗碗,给我们做甜点。我觉得你好能干呀。妈妈不让我走进厨房。但你可以在厨房里给食物变魔法,让它们变得又熟又好吃。”
能干?说的是她吗?姨妈姨夫一直说她是最没用的废物呀。
“所以,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如果你愿意,拿走薰衣草吧。”
做朋友的话,她能和蔻蔻一起玩、一起笑吗?可是佩妮姨妈肯定不会给她时间玩。
但是她举起了手,接过了薰衣草。她的手沾满了泥土,蔻蔻的手白皙得像葱根,她轻轻地碰到了。
“谢谢你。嗯,你的芭比娃娃很漂亮。”
笑容绽放在蔻蔻精致的脸上,让她想起春天的雏菊。
“她是很漂亮!你要玩玩吗?给你!”
“哦,可是——我的手上全是泥巴——”
“那你就拿着她有衣服的部位吧,尽量不要碰到头发。头发很难清理,但衣服很容易洗!”
哈莉娅接过了娃娃,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过丝绒布料的顺滑,她注视着那头金色的柔顺波浪长发,她观察着那灿烂鲜艳的凝固笑容,无端地产生了羡慕。羡慕蔻蔻,也羡慕娃娃。
“你很喜欢她吗?下次你表哥再开派对的时候,我会记得带她的!”
“谢谢你的娃娃,谢谢你的薰衣草。——朋友。”
蔻蔻笑得比娃娃更灿烂,哈莉娅也笑了——那是她记忆里的第一次。
那天以后,哈莉娅格外细心地料理着百合花。她要让百合花长出最好看的形状,像蔻蔻做的一样,摘取几朵最美的送给她。
下一次达力的周末派对,蔻蔻依然抱着娃娃,靠着厨房门框看着她。但哈莉娅不再偷偷摸摸地瞄着瓷砖,而是光明正大地转头去看她。那天,她花了最少的时间,洗了最多的碗,从厨房的侧门拉着蔻蔻进了花园,在窗户看不到的地方和她一起蹲下,捡起一朵掉落的、尚未盛开的百合花。
她很少说话,也从未这么认真专注地说话。
“蔻蔻,我非常喜欢你的薰衣草,非常感谢你借我芭比娃娃。现在我们是朋友,我想,朋友就是要为对方做一些事情的。”她自己都有点惊讶于这句话,但蔻蔻的眼里满是笑意,“我也要送你的百合花。下个周末,就是最佳的花期了,那时候我会把它送给你——”
哈莉娅摊开手,那绿花苞立刻从她的手掌上悬浮到了两厘米的半空。花苞周围的空气仿佛不再虚无,荡漾起载歌载舞的清波。哈莉娅专注地盯着花朵,指尖微微颤抖。那花苞在她手中由浅绿变成墨绿,伸长、成熟,紧接着,纯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张开、伸展,花蕊变厚、饱满——一朵怒放的百合花漂浮着静止了,花瓣上是透亮的光泽,花蕊间是馥郁的甜蜜。花轻柔地降落下来,再次落在哈莉娅的掌心。
“——等到百合花变成这样的时候。”她抬头看向蔻蔻,对方闪亮的眼中已是激动的欣喜。
“上帝,你太厉害了吧!你是怎么做到——”
“嘘——!小点声,好吗,佩妮姨妈不会高兴看到我在这里。”
“噢!对不起,我很抱歉——你是怎么做到让花苞自己开花的?教教我!”
“很容易的,你只需要像这样,给,拿着,放在手掌心——看我的动作,这样放着,然后想象它开花的样子,再盯着它看——”
哈莉娅的花苞再次悬浮起来,但是蔻蔻的并没有。
“再专注一点试试,告诉它,你想要它开花——”
“你为什么在这里?”佩妮姨妈尖锐的嗓音把两个女孩手中的花都吓到了地上,“——哦,吉里小姐,亲爱的孩子,没想到你也在——快去客厅吧,好孩子,你妈妈在那里等着你——而你。”哈莉娅难过地注视着蔻蔻红了脸跑开,没来由地想到,这种感觉或许就像达力看着满满当当的巧克力圣代被失手打翻。然后,佩妮姨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那朵提前盛开得异常鲜丽的百合花上。
那是她在佩妮姨妈脸上见到过的最可怕的表情。
“你——快点去厨房,把几只刚用完的碗洗掉——然后回储物间!”
现在,锅底的油已经滋滋作响,她能感受到热气。拿起第一个蛋,在碗边敲一敲。蛋黄滑进锅,蛋壳扔进桶。晃一晃锅柄,刮一刮锅铲。翻面,再等一会儿。
那天她的确听从佩妮姨妈的话,继续回厨房刷碗,透过瓷砖看到蔻蔻不再站在后面。她看到佩妮姨妈正在花园里和吉里太太说着些什么。她有点害怕,违背德思礼一家的意愿做他们不喜欢她做的事,总是会让她自己受到惩罚。她想快点洗好碗,回到储物间,让姨妈不要看见她,把蔻蔻和百合花的事都尽快忘掉。
但是,达力在客厅里大叫起来:“妈妈,这个巴斯克蛋糕怎么是咸的!”
“这是你妹妹做的吧?太难吃了,我快吐了。”另一个声音说道,哈莉娅听出来那是皮埃尔,那是她在达力的朋友们里最讨厌的男孩,因为他总是对她做鬼脸,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对她竖中指。尽管她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可她看得懂他的表情。
哈莉娅感到心脏跳漏了一拍,洗碗的手僵硬在刷刷作响的水流下。她看到佩妮姨妈和吉里太太从花园里进了屋子,紧接着佩妮姨妈充满怒气的脸就出现在了瓷砖上蔻蔻的脸经常出现的位置。
“你是不是把糖和盐放错了?”
哈莉娅战战兢兢地转头看了看调料柜。Salt是盐,Sugar是糖。她犯了浑,不小心记反了。可能是因为她在做蛋糕的时候,一直在期待蔻蔻的出现。
“去,和外面的太太们和孩子们道歉。”佩妮姨妈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领子把她揪到了厨房外面。她手上还粘着泡沫,她沮丧地瞥见一小堆泡沫落到了厨房的地面上。
现在,她站在客厅的门口对着所有参加派对的人了。那个看起来没有问题的巴斯克蛋糕已经被切掉了一半,分散在许多人手中的盘子里。蔻蔻坐在窗边,哈莉娅不敢看向她。几位太太端着没有动过的蛋糕,达力已经用叉子把他的蛋糕剁成了浆糊,皮埃尔把粘着芝士的叉子扔在了地上。
“快点。说你把盐和糖弄错了,很对不起。”
哈莉娅站在原地,不敢看客厅里的任何一个人,只能盯着放满了食物的桌子。她感到自己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转而又开始祈祷不会有更多的泡沫掉到地面上。客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看着她。但是,她发现自己无法把那个简单的词语说出口。
一种夹杂着迷惑和愤怒的情绪无法控制地在她心里滋生,与对惩罚的恐惧激烈搏斗。她需要对所有人道歉,因为她做蛋糕时放错了盐和糖。但是当达力弄错礼物盒,把女士润肤露赠送给弗农姨父的男性上司时,佩妮姨妈也没有要求达力道歉。这很不公平,很让她委屈。
如果我需要对别人道歉,那这个行为是为什么产生的呢?她想道。如果我道歉,是因为我做了一件事,它的结果让别人感到不开心,不舒服。我自己不喜欢不开心、不舒服的感觉,我也就不想让别人有那种感受,所以用道歉去让别人好一点。我做错了蛋糕,让吃蛋糕的人忍受错误的味道,我的确需要道歉。
但是他们呢?皮埃尔应该把他用过的叉子放在垃圾桶里,达力不应该把蛋糕浆糊弄得到处都是,因为负责收拾的人是我。佩妮姨妈也不应该打断蔻蔻和我的交流,她从来不会去干涉其他女孩子,但她阻止了我认识我唯一的朋友。他们做了这些事。我也不开心,我也不舒服呀!为什么他们都不向我道歉呢?
“算啦,佩妮,孩子不小心看错了一次盐和糖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哈莉娅做蛋糕一直都做得很美味。”安德布鲁斯太太说道。
“哈莉娅不是故意的,德思礼太太。”一个亲切的声音说。哈莉娅感激地向窗边的蔻蔻看去,发现她站了起来。但吉里夫人把一只手搭在了蔻蔻的肩膀上,把她的朋友压回了椅子。
“是不是故意,并不能说明问题。”哈莉娅听见佩妮姨妈在她身后用偏高的嗓音说道,“这孩子得通过学会为自己的错误道歉,来吸取教训,以后才能不重蹈覆辙——你,别磨磨唧唧的,干脆点,给大家道歉!”
哈莉娅心里摇摆的天平终于倾向道歉的那一面了,因为蔻蔻帮她说了话,那种不公平的感觉减轻了许多。
“各位客人,我很抱歉我做错了蛋糕,下次我不会再把盐和糖弄错了。”
她盯着一尘不染的地板,感觉脸上有些发烧,希望佩妮姨妈能够快点放她回到厨房。
但是皮埃尔站了起来,他高高的个头很快占据了她的大部分视线。皮埃尔的母亲从不参加周末聚会,所以从没有人在派对上指责过皮埃尔的我行我素。
“嘿,小鬼头,你做的蛋糕太难吃了,把我的舌头都快咸断了。”他恶狠狠地对她说,乌黑的小眼睛里有狡黠的光,“所以你还要单独为我的舌头再道一次歉。”
“但是你甚至不会做蛋糕。”在哈莉娅意识到之前,这句话已经冲出了口。她看到皮埃尔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的脸白了一瞬,然后渐渐变红。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会做蛋糕。如果换成你,可能还没到那一步就已经捣毁了搅拌棒。”
皮埃尔向哈莉娅迈近了一步。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很有威慑感,但她没有退缩。
“做蛋糕是小女孩才做的事!特别是你这种愚蠢的,没用的,没娘的,本就该为我们做好食物的怪——”
他没说完最后一个词,因为哈莉娅突然对他的下巴迅速伸出了拳头,她什么也没有想,除了隐约感觉这肯定会让她手很痛。随着一声与她拳头体积很不相称的嘭响,皮埃尔向后飞出两米,同时厨房水池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皮埃尔重重地摔到了地上,捂住腮帮呻吟、哭泣,一串血丝从他嘴角汩汩流了下来。
一阵混乱后,哈莉娅被锁在了黑暗的储物间里。她抱着双膝坐在床垫上,倚靠着门努力倾听外面的声音。受到惊吓的客人们早早回家了。皮埃尔夫妇按门铃的声音刺耳而凶狠,说皮埃尔的舌头被他自己的牙齿咬断了半根,需要花大价钱缝针,很长时间说不了话,吃不了蛋糕——这全是德思礼家收养的混蛋小怪胎的错。
怪胎。皮埃尔原来想这么叫她。
哈莉娅攥着膝盖上衣服的褶皱,不停地想着那个拳头,以及莫名其妙应声而碎的碗。她只是想让那个男孩感受到痛,证明她并不比他愚蠢,并不比他没用,尽管她的确比他没娘。她没有想造成那么大的伤害,没有想把他的舌头打断,尽管他说自己的舌头快被咸断了,可能舌头断掉根本不是因为她的拳头。黑暗中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舌头放到上下牙齿中间,逐渐加重力道,直到她疼得不得不缩回舌头。这么说,舌头断裂,不管是她打断的还是被蛋糕咸断的,都是一件很疼很疼的事情。
她为皮埃尔的遭遇感到抱歉。但她并不后悔。
她以为她马上就要被德思礼或者皮埃尔找大麻烦了。但德思礼夫妇把皮埃尔夫妇请到客厅并关上了走廊的门,使她听不见一丝一毫声音。过了很久,皮埃尔夫妇竟奇迹般心平气和地离开了。佩妮姨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告诉她她将在储物间被关禁闭到下周末的聚会,并且,如果她再做错一次蛋糕,就要关一个月的禁闭。
哈莉娅当时并不为自己的禁足感到多少难过。相反,她很庆幸她不会错过下一次聚会,不会错过百合花的花期。抱着双膝坐在储物间的黑暗里,只要想到蔻蔻,她就感到夜里似乎也有了些许光明。
这会儿,第一个生蛋已经变成煎蛋放进盘子,被她端到达力的桌前。第二个蛋刚刚流进锅里。
当她在下一周的聚会日早晨终于被允许离开储物间,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花园。百合花已经盛放,和她一周前展现给蔻蔻的花朵处于同一种状态。她很容易就挑选出了最好看的五朵,因为它们几乎都很好看。在储物间的一周足够她从黑暗中摸到绳子,再用小钉子磨断成合适的长度,整整齐齐地将百合花扎成一束。
在她给蛋糕裱花的时候,她看到吉里母女走进了德思礼家的花园,她的心在看到蔻蔻的草帽、裙子和芭比娃娃时欢跳起来。她注意到皮埃尔家的人并没有出现,感到更加高兴。但在她洗碗的过程中,瓷砖上始终没有出现蔻蔻的脸。她也不敢自己走到客厅里去找蔻蔻。正午的太阳渐渐偏了西,然而她始终没有得到遇见蔻蔻的机会,心里非常焦急。
客人陆陆续续地穿过花园回家,但哈莉娅还没有看见蔻蔻。哈莉娅的心跳在最后看到吉里太太牵着蔻蔻的手出现在花园里时飙升到了极点。她不能再等下去了,百合花是她对蔻蔻的承诺。于是她抄起花束,不管不顾地冲出了门。
“蔻蔻。蔻蔻?——蔻蔻!”
她放大声音喊到第三声,才看到蔻蔻停下脚步转过身。她快速跑到蔻蔻面前,把百合花束塞到了蔻蔻的鼻子底下。
她本以为蔻蔻会像以前一样露出欣喜、激动的笑容,但她看到的是一张惊慌、害怕的面容。那让她想起街角垃圾堆旁瘦弱胆怯的流浪猫,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呃……这是送你的百合花。上周我答应过的。”
“嗯,是,谢谢。”蔻蔻结结巴巴地说,她的嘴唇在颤抖。但她没有伸出手接过花束。
“请你收下我的百合花吧。我收下了你的薰衣草。这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
“我——嗯……”蔻蔻抬头看向她的母亲,哈莉娅迷惑又受伤地在她眼里看到了恳求。
然后吉里太太对哈莉娅说话了。
“带着你的花朵回家去吧,孩子。我不希望我的女儿,继续和古怪的人做朋友。”
她的声线很柔和,却让哈莉娅想起秋天萧瑟的冷风。
哈莉娅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保持着平举花朵的姿势。吉里夫人牵着蔻蔻缓缓远去了。蔻蔻转身的时间比她母亲滞后,当她只有背影留给哈莉娅的时候,她的脚步显得沮丧又拖沓。可是她没有再回头。
“你这孩子,伫在门口丢人现眼做什么?别傻乎乎地站着了,快点回厨房,还有一大堆碗呢——喂!你跑哪里去?嘿——快点回来呀,发什么傻——回来!哈莉娅!!——”
可是哈莉娅使出全身力气沿着街区的主干道向前奔跑。她从未这样奔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快速。周围花花绿绿的房屋简化成变形的晕影,周围人纷乱的声音融汇成起伏的狂风。她听见有人说,“瞧,这不是德思礼家收养的怪小孩吗”,有人说“喂,孩子,跑慢点,小心有汽车呀”,还有人说“宝贝你看,那里有个奔跑的小疯子,千万别学她”。哈莉娅向前跑着,一点也不想减速。她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多少户人家又有多少户人家将要被她跑过,她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不知道尽头是下一个街区还是另一片荒漠,她只知道前方逐渐晕染晚霞的天际在缓慢地变化,只知道她汗湿的手中紧攥着一束凋零的百合花。
她跑着,直到感觉无法呼吸、无法继续,双腿酸软,筋疲力尽。城镇的灯光已经在边缘变得零星,群山的剪影和蜿蜒的公路无休无止地蔓延向永远跑不到的天际。她气喘吁吁地靠在篱笆上,然后在旁边破旧肮脏的轮胎上坐下。百合花的花瓣已经全在路上被风从根部割断了,没用的茎叶已经发黑、出汁,她把它们扔到泥里。
哈莉娅不记得自己有过多少哭泣的经历,可是她坐在轮胎上时已经在哭了,哭得如此凶猛,让她自己都不知所措。她流泪,哽咽,喘息,抽搐。但她克制住了嚎啕,忍耐住了呻吟,这样就不会有路过的人听见,不会有路过的车注意。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她白色的鞋子再也反射不出晚霞的红光,夜色下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斜长。
起初她哭的时候感到很难过,很伤心。后来她其实没有感到那么强烈的难过和伤心了,可是眼泪仍然止不住的流。她开始想今晚应该怎么度过。她知道自己刚才一直沿着直线奔跑,只要沿着直线返回就可以回到德思礼家。但是她不想回去。回去只有无休无尽的碗,咆哮和尖叫,没法活动的储物间。但这里有广阔的草地和,有蝉和夏风的声音,还可以自由奔跑。那么,在草地上睡一晚吗?这里晚上应该不会有狼吧?
但是,在她从轮胎上站起来前,一个更加斜长的影子出现在了地面上。哈莉娅透过朦胧的双眼看见一件黑袍的下摆,下摆离她越来越近,然后停在她面前。
她心中的警铃开始摇摆作响,于是她飞速抹去了脸上的眼泪,跳到轮胎的另一侧让轮胎隔断她和陌生人的距离,然后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黑长袍的男人,哈莉娅以前从来没看到过别人穿那么奇怪的衣服。他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像是弗农姨父称为“小伙子”那类年纪的人。他有一头披到肩上的黑发,一张瘦削的面庞,一个硕大的鹰钩鼻,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疑惑地对视着,却看不懂他的表情——因为他根本没有表情。路灯下男人的身影显得特别高大,她突然想到了在达力绘本上偷看到的蝙蝠怪。达力特别喜欢和其他孩子反复讲述那些故事,告诉他们如果半夜一个人在路上走,就会被蝙蝠怪抓走吃掉,他自己见到过蝙蝠怪,但没有被抓走,因为他一拳就把怪兽打倒了。
哈莉娅感到害怕,于是她后退了两步。眼前的这个人是蝙蝠怪吗?他会把她抓走吃掉吗?
“现在很晚了,你不应该一个人在这里,孩子。”那男人的声音很轻、很低沉、很平静,“你应该回家。”
蝙蝠怪会告诉你你应该回家吗?
“我送你回去。过来。”男人伸出一只半藏在袖子里的手。
“我不-不想回——家。”家是什么呢?有亲人一起住的房子,那是家,德思礼一家是她的亲人。家让其他孩子都很愿意回去,却让她只想逃离。不过,眼前的人看来不是蝙蝠怪。
男人的手停了停,然后轻轻放下了。
“是什么让你不想回去。”
哈莉娅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惊慌失措地想把它们抹掉,在陌生人面前哭实在是很丢人的事情呀——可是她的双手都被眼泪浸得湿透了,脸越抹越湿,泪越掉越多。于是她背过身去,开始用衣服擦脸,直到她终于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才转回身。
“姨妈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所以你-你——”
男人俯下身,让他们的视线维持在同一条水平线。哈莉娅看着那双她读不懂的黑眼睛,感觉大脑微微刺痛。
“我明白了,家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让你很难过。”他说,“但是你还是得回去。因为——因为如果你继续呆在这里,蝙蝠怪可能会来找你。”
哈莉娅被唬住了。这样看来,她别无选择了。回去会怎样呢?很多的脏碗,吼叫和责骂,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禁闭。但如果不回去,蝙蝠怪就会找到她。被蝙蝠怪吃掉肯定比舌头断掉更疼吧?
“过来吧,孩子。我带你回家。”男人又一次伸出手。哈莉娅犹犹豫豫地绕过轮胎,走过去牵上了。粗糙的掌纹,冰凉的皮肤,平稳的抓握。她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力量悄悄地从手心传来,让她更加平静、更加安心了。
他们慢慢地走着,沿着哈莉娅跑过来的路,哈莉娅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会清楚她的家在哪里。路灯交替着为他们打下斜长的影子,像一种怪异而又有节奏的旋律。夜晚的凉风里他们沉默地行走,走了很久很久,哈莉娅这才知道她到底跑了多么远。后来,她走得有些困倦了,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她在迷蒙中看到了女贞路4号亮着的灯。周围一大片房屋的灯都已经熄灭了。
女贞路4号的门开着,有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镶嵌在门框里,佩妮姨妈的声音很尖锐:“……对的,穿着灰色的衣服,很乱的黑头发,额头上有一道很大的疤,那孩子就这么跑了——请你们一定要找到她,今晚一定要找到她——”
真奇怪,她从未听见佩妮姨妈用这种带着点哭腔的声音说话。
“不用找了,佩妮,她在这里。”拉着她手的男人突然说话了。他怎么知道她姨妈的名字?他居然还认识德思礼一家吗?
两个警察转身看了看,耸耸肩走了,露出门框里惊愕的佩妮姨妈和走廊里警惕的弗农姨父。
“你——斯内普!怎么是你?你不是应该再过两年才来的吗?你——难道你一直在监视我家?”
“你无疑发现了这种监视的必要性,考虑到你今天差点弄丢了你应当负责的孩子。”
佩妮姨妈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响音,听起来像是啜泣。
“那你不妨现在就把她带走吧,也别等她七岁了——”
“佩妮亲爱的,你轻一点,邻居们都要看向这里了,他们会发现这个怪家伙在咱们家门口——”
“你把她带走吧,斯内普!让她去你们那边吧,既然我根本没法照顾好她——”
哈莉娅头昏脑胀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迟钝地分析着这些信息。这个男人叫斯内普。这个男人认识德思礼。这个男人在她七岁时应该出现——这么说,他就是德思礼夫妇口中那个要把她接走的人。
“你很清楚,佩妮,她几岁离开这里并不是我的决定,而是他的旨意——”
哈莉娅再也撑不住了,她感到眼皮粘在了一起,膝盖软了下去,男人的手突然攥紧了,佩妮姨妈发出短促的惊叫,然后她的记忆就陷入了黑暗。那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张大床上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德思礼夫妇卧室的装饰品,姨妈的气息躲藏在她的发丝里,肩上搭着一个柔软的手臂。
但那只是一个梦,因为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看见的仍是储物间天花板。储物间的门没有锁,她走出去看见太阳,比她平时起床看见的位置要高很多。窗外,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没有黑袍的影子,花园里百合还在怒放的花期,最中央的五株植物上却没有花朵。
第二个蛋在盘上,被端到弗农姨夫面前。第三个蛋刚刚下锅。
所以,那个叫斯内普的男人就是今天要来接走她的怪人。其实她觉得,他除了穿的衣服以外,没有哪里是很怪的。她对他印象还不错,因为他说话心平气和,不像姨妈和姨父。
被接走以后,她就不再住在女贞路4号了。那意味着,不用再住那个布有蜘蛛网的储物间,不用再洗那么多碗,不用再做那么多饭,不用忍受那些她不被允许交往的小孩。那意味着,达力不会有人给他收拾乱扔的糖果和包装屑,帮他清理他一个月扔一次的游戏机,给他做各种饭菜和蛋糕了。弗农姨父的书房没有人清理了,佩妮姨妈的衣服没有人搓洗了。有什么东西是舍不得的吗?她喜欢花园里的百合花,不知道斯内普家里有没有种花。她还喜欢花园里偶尔会出现的小青蛇,它们会和她打招呼,比人要礼貌得多。
去斯内普家里的生活会怎么样?他会因为她扫不好地指责她吗?他会让她去另一个储物间关禁闭吗?——
“你这孩子!怎么做事的?蛋已经焦了!”佩妮姨妈刺耳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路。哈莉娅吓了一跳,慌忙把火熄灭,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佩妮姨妈的蛋已经变成了一块焦糊。
“今天不许吃早饭!快去,把东西收拾好!那个人马上就来接你了!”
哈莉娅并不介意不吃早饭,因为她几乎不会感觉到饿。她没费太多功夫就整理完了一个破包,因为她本来就没多少东西。
“妈妈,今天哈莉娅要走了吗?”她听到达力在餐厅里问佩妮姨妈,“什么时候回来?——啊,不回来了?我们以后见不到她了?……”
哈莉娅失神地坐在小床上等待着,猜想等她走后,达力或许会用这个储物间塞更多玩具。
储物间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哈莉娅背上包,抬头撞上了佩妮姨妈硬邦邦的面孔——以及她身后还在吃一块纸杯蛋糕的达力,那个纸杯蛋糕是她前一天晚上做的。
“东西收拾好了?”
“嗯。”
“给我检查一下。”
佩妮姨妈不由分说地把哈莉娅的背包从她肩膀上拽下来,开始检查里面的东西。
“毛巾牙刷齐了……袜子短裤有了……贴身衣物有了……另外呢?——你就塞了这么点衣服进去?”她皱眉说道,“一件短袖,一条秋裤,一件外套?傻姑娘,你要自己冬天穿什么?”
哈莉娅不敢指出佩妮姨妈从来没有给过她属于她自己的固定的冬季衣物。每到冬天,佩妮姨妈总是从发了霉的箱底里翻出达力的旧衣服给她穿。
佩妮姨妈大步走开了。稍后她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新包回来,然后蹲下来,注视着哈莉娅的眼睛。
“孩子,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将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并且你不得不把他当作养父。到了他家里,记着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先安顿好,不要和他的东西混淆,特别是贴身的所有衣物。快点弄清楚他家所有房间的位置和作用,每天晚上睡觉前记得锁门。你自己的房间,每天早晚各要扫一次,晾衣服的时候别忘了分门别类。如果你要做饭,煎蛋的时候别开小差,盐和糖看清楚再放。这个包里是一些秋冬用的衣物,你全部带走。”
她不由分说地把背包重新安到哈莉娅背上,“如果后面发现还少了什么,写信给我,我给你寄过去——你会知道怎么写信的。过了五六年,如果你发现自己身上有了变化——发育了——你就来找我,我带你去买你需要的东西。”
哈莉娅终于把背包调整到了舒适的位置。
“好了,把我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哈莉娅磕磕绊绊地把姨妈的话七七八八地重复了一遍:“……可以写信,然后,嗯,如果发育了就来找你……”
佩妮姨妈还算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她俯下身来,草草地拥抱了一下哈莉娅。哈莉娅僵住了,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是七月底,和愚人节没有关系。
“既然跟着他去了那边,就好好跟着他学那边的东西。”透过女人清香的发丝,哈莉娅听到姨妈在她耳畔轻声说,“——一定要好好学,保护好自己——你妈妈会很高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哈莉娅没有完全听懂佩妮姨妈的意思,但她再也没有机会问了。因为姨妈迅速站起身,把她推向大门:“他已经来了——去吧,再见。”
“哈莉娅。”意想不到的达力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哈莉娅讶异地转过身,看见达力正舔着纸杯蛋糕上的奶油,手里拿着一个蓝红相间的小东西。
“妈妈说你要走了,她还说你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达力说,哈莉娅从没听见她表哥这么小心地对她说话,“你做的蛋糕真的很好吃。比妈妈做的还要好吃。而且其实,呃,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一个蛋糕。那次,其实你没有放错盐和糖。皮埃尔和我,呃,只是想开一个玩笑。但是,好像真的把你惹到了。”
哈莉娅盯着他,除了隐约的难以置信外,一时间没有其他感受。达力可能觉得,那只是一次不合适的玩笑。但对于她,那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一场难以忘记的侮辱,一段刚刚破土就被踩碎的友谊——一把黯淡的薰衣草,五朵凋零的百合花。不过,现在她要走了,长久地离开了,在这个地方发生的过去的事情,都和她不再有关了。
“呃,那么,把这个拿上吧,哈莉娅。”
他把手里的小东西放到哈莉娅的手掌上。那是一个变形金刚——来自达力最喜欢的动画片。
“这是擎天柱,和我手里的威震天是一对。我把它送给你啦。我更喜欢威震天一点,因为他很厉害。但擎天柱也很不错,他有一颗很坚实很善良的心。你保存好它,不要忘记我喔。妈妈说你可以写信,那么如果你写给妈妈,也可以写给我。”
哈莉娅看了看掌上的汽车人,收拢手指握住了它。从她有印象以来,这是达力第一次一口气对她说那么多话。
“谢谢你。再见,达力。”
“拜拜,哈莉娅。”
哈莉娅拖着包穿过房门,走向花园里那个熟悉的,面无表情的男人。
“握住我的胳膊。”斯内普从哈莉娅手中接过那个大包,不带任何感情的说。
哈莉娅照做了。“啪”地一声脆响,两个人消失在空气中。哈莉娅对女贞路4号的最后一个印象,是二楼德思礼卧室的窗户。她看见一个女人正在窗前注视着她,攥着窗帘,表情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