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对文章内容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也早料到了师傅会考察她，但这么被问起来，诗心心里难免还是一慌。她一面嗯嗯点头应道，一面急忙把嘴里的菜嚼巴嚼巴咽了。

    “该枚竹简应是鬼方氏所写，讲的是世事是非。”诗心先开了个头，观察了一下师傅的反应。

    莫平鹭不动声色，准备听下去。

    见师傅这般反应，诗心仍旧忐忑，目光缓缓下移，把竹简在腿上展开，硬着头皮阐述下去：“他的主旨大致是这样的：天上的云烟随时间与角度的变化而不断变幻，观者难以捕捉其形态，更难以用固定的框架来衡量。世事亦然，是非曲直难以定论。其一，时过境迁，今日之眼看往日之事，自然有异；其二，立场各异，观者的见解亦会不同。因此，世上无所谓绝对的是非、黑白或正邪，所存在的只是言者的个人观念与解读。”

    说罢，诗心抬眼，期待地看向师傅。

    房内香炉升起袅袅轻烟。

    莫平鹭点点头，眼中仍是波澜不惊，不见失望也不见欣慰。

    许久，他理了理衣袖道：“你还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诗心继续说道：“徒儿不解，世事如何能与云烟相比？盘古开天辟地，分清浊二气，辨善恶是非。自古以来，有是便有非，有曲便有直，有正道便有邪道。再难分辨，也总能从整体上得出定论。就像后世评判君主，明君与昏君两词便道尽了高下，可见好坏可分，是非自能辨明。”

    听闻此言，莫平鹭眼底里闪过一瞬感伤，又是欣慰又是叹息。他知道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子心思单纯，愿意从书卷中学道理，看世界，但她还不知道，这世上的事情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很多。

    他说道：“在天下四分五裂、烽火连天之时，我曾行遍列国，劝说停战之道。当我踏至周国国都宣城近郊，耳畔尽是百姓传唱《节南山》的哀歌。此情此景，不知你以为，那时的周王是明君，还是昏君？”

    诗心想了想，答道：“《节南山》是抨击昏君腐败，权臣跋扈，那周王应是昏君？”

    一旁的若生噗嗤地笑了出来。

    诗心怨恨地刮了他一眼。

    他连忙解释道：“我只觉得此事颇为有趣。此曲竟能在近都城之处，周王眼皮子底下，到处传唱，可见他并不在意，也不愿意下令堵住百姓的嘴。”

    对面垂眸思索的岷见恍然：“不在意有两种原因，一是为君持政问心无愧，明白事实胜于雄辩，百姓冷暖自知，谣言会不攻自破。二是为君豁然大度，能够拭面容言，以百姓之言时刻警醒自己。”

    诗心听了觉得有理，但转而又想到什么，不解道：“那为什么不能是周王太过昏庸，骄奢淫逸，根本就不在意百姓的评价呢？”

    一直品茶的平屹发话：“嗯，是有这个可能。但是古往今来，昏君大多不喜别人说自己的不是，只要有，必定要以酷刑或是杀人来堵住悠悠之口，轻则杀一儆百，重则血流成河，更何况是都城附近。”

    莫平鹭含笑表示赞赏，补充道：“那位周王，就是后来一统天下的周辰王。”

    “竟然是他。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诗心喃喃道。

    莫平鹭倒也不期待徒弟们从此番辩驳中立刻明白是非的道理，随之说道：“这枚竹简确实难读难悟。这几日你用功得脸色都不好了，先歇个几日，我再找些书来给你看。”

    听到前半句时，诗心开心得近乎笑出来，可嘴角还未牵起，就被后半句压垮了。师兄师姐们权当看笑话了。

    她半抱怨般撒娇道：“师父，我还读啊？师兄师姐们的剑术已经达到了精湛的水平了，而我上山也有近百年了，既没有修得灵脉，也没有习得剑术，每天都苦哈哈地对着这些书。”

    确实如此，虽说进的仙门，诗心除了一些蹩脚的小法术以外，什么都不会，更别说像师兄师姐那样修得高强得法力。

    莫平鹭严肃道：“你不同，心性还不到时机。另外，修习功法未必就比你现在读书简单轻松。”

    “好吧好吧，又是这套说辞。”诗心在心中怨道，却也不敢再顶撞师傅，默默地咽了。

    平屹见氛围不对，即转了话题，道：“我回来时，听见几位十二门的弟子在讨论，说是这段时间剑心山灵气日渐稀薄，周围村镇也时有妖魔作乱。师父可知为何？”

    “我估计，梦须快要不行了。”

    千年来，梦须仙尊以仙界元老与镇山仙尊之身，肩负庇佑剑心山的重任，统领着山中的十二门。然而，三界之中，除却神祇，再无生命可享永恒，即便修为高深如仙尊，也不例外。

    吃过晚饭，四个徒弟与师父告别。

    四人居住的地方是正厅东侧的一处小院，需要穿过大庭院才能抵达。霁月如练，光华遍洒，满庭满池都笼罩在银白的月色中。虽说月光如水，足以照亮前行之路，但师姐平屹还是幻化出一个流光球，在前方照明引路。若生与诗心并肩而行，他低头看着沉默不语的师妹，心中猜测她因饭桌上的事情而心情不佳。

    他柔声安慰道：“你不用着急。”

    诗心低头看着石径，问：“师兄什么时候开始练剑的？”

    还未等他开口回答，走在前的岷见闻声，转来，问：“怎么啦？”

    接到了若生使的眼色，岷见劝道：“哎呀，没事的，师傅只是觉得你的想法不够成熟。你今日关于是非的那套说辞就看得出来，再磨个几年就好啦。”

    本就失落不快，听得岷见这样说，诗心顿时怒火中烧，厉声驳道：“什么叫不够成熟？我那套说辞又怎么你了？”

    岷见老是这样，嘴在前面说，脑子在后面追。虽然诗心知道他心地是好的，但他的话一说出来，就让她生气。

    岷见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捂嘴一个劲儿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好了吧。”

    若生先听见“不成熟”三个字时，只觉得心惊，后看见二人这副拌嘴模样，觉得好玩又好笑。

    他在一旁边笑边说：“你们怎么还吵起来了啊。”

    走在前方的平屹回头望着身后三人打闹嬉笑，眼中柔情似水，提议道：“我从江南带回了三坛好酒，不如趁着今夜我们四人齐聚，月色正好，去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番？”

    话音刚落，若生和岷见便爽快地应了下来。

    诗心笑道：“我自然也乐意，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是在此处饮酒，未免显得无趣。要喝就该寻个幽僻惬意之地，那才自在畅快。”

    若生闻言，爽朗地笑道：“师妹与我所想如出一辙。许久未去蒹葭亭了，不如就去那里，如何？”

    说完，他手腕一番，手中便显现出一把通体银光的剑，琴月剑。平屹与岷见也召出各自佩剑来，欲御剑飞行而去。诗心和平屹一起，因为她没有自己的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