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废旧篮球场没有灯,也可能是曾经有灯现在坏了。
石可玉打着手电,借着小区路旁的路灯,在这拥挤得只剩一半空地的篮球场,从左边慢慢运球到右边,然后再运回去,运到了最内圈站定,举着球朝球框扔去,没中。
“我记得大二时教练是这么教的啊,到底哪里有问题?”石可玉看着再次飞出去的球哭笑不得。
“再来一次。”
石可玉就这样一直投,一晚上来来回回,除了偶尔有一两个球运气好碰巧进去之外,几乎不中。
她有点后悔,大学时既然报名了篮球队,为什么又不认真学呢,简直辜负了自己那段时间的早起。
“哐!”又一次投球不中,球飞向左边砸在生锈的网上又落了下来,石可玉终于打不动了,准备把球捡回来就回家。
她慢悠悠的跟着球走到网边,捡完球后起身,突然瞥见网外一个人影,因为夜晚光昏暗,她没看清那人容貌。
“你很勤奋,只是投球姿势有些问题。”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好听,是男生。
石可玉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却没多想,只顺着话头讨教:“是哪里有问题?”
那人似乎是笑着,耐心回她,声音温柔:“你投球姿势学的是男生的,而你手腕较细,力气不够,所以总是砸偏。你可以上网搜一下女生投球姿势,大概会更适合你一些。”
“原来如此,多谢。”石可玉恍然大悟,谢过后突然心生好奇:“你似乎很会打篮球?”
“算会吧,以前大学篮球队的。”
能在这么黑的环境下看两把就知道石可玉投球的姿势问题,说到自己打球技术程度却只是“算会”,大概有些谦虚了。
这样想着,石可玉正打算接着聊两句,回头看对面那人却已经背对着她走出几米之外。
观察他的背影,很高,目测一米八五以上,穿着白衬衫,手里拎着一袋东西看不清。
看这样子,人家似乎只是下楼扔垃圾时路过篮球场顺口指出她的问题而已。
这个背影,石可玉总觉得有一些眼熟,可转念一想,她才刚来璃海半个月,除了两个大学室友,哪来的其他熟人。
直到那人的身影没入黑暗,石可玉终于撤开视线。
“应该是海马效应。”石可玉开玩笑似的这样想。
接着,石可玉在红薯app上搜索了一个女生投篮姿势教程,照着视频练了两个球,居然都中了。
石可玉笑叹道:“这人眼神还挺好,没想到还真管用。”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石可玉过的很焦急,约不到新面试,也等不到前两个的面试消息。
她一会觉得时间太长估计没戏了,一会又觉得还没给结果说不定有希望呢。于是石可玉也没心思打篮球了,一天到晚泡在招聘软件里投简历。
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石可玉一觉醒来便看到手机两条消息蹦出——面试成功通知。
“你说你前两天那两个面试都通过啦?那太好了!你想去哪个?单休双休啊?”程渺激动地声音穿出电话。
“两个都是单休,至于去哪个嘛……”石可玉原本正开心的笑着,听到这个问题又沉默了。
程渺:“还没想好吗?嗯……其实也不着急吧,我去年来的时候也是纠结了好久呢,我个人觉得工作主要还是要看喜不喜欢,不喜欢的工作也做不长久。”
石可玉:“喜欢什么工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喜欢服装设计哈哈哈!”
程渺:“不喜欢你还投服装助理啊?”
石可玉无奈扶额:“因为我去年没什么别的经验,大学学的又是服装设计,要在短期内找工作,只有投服装设计最占优势。”
程渺:“也是。没关系,你仔细想想吧,这事还得你自己决定。”
这日下午,游戏厅投篮机前。
“三局两胜,分数合格了就鞋子设计助理,没合格就服装设计助理!”石可玉最终还是采取了这种最原始的决定方法,虽然她自己都觉得挺草率的。
石可玉投了3个币,点了挑战模式,看着球栏降下,数十个球滚落到她膝边,她深呼吸,拿着球一鼓作气往篮板上砸。
三分钟后,第一把落败。
石可玉:“没事还有两把,再来!!”
然后三个币下去,第二把落败。
石可玉反悔:“重来!”
她深吸一口气,耐心地拿出这半个月练习的手感,尽量看准了投。
又一次三分钟后,终于在第三把,石可玉看见积分器闪烁,擦分。
石可玉拍掌哈哈大笑:“果然,老天都赞同我不入服装门了!”
于是周一早晨,石可玉来鞋子设计这里报道了。刚到公司,前台让她坐着等会,就进办公室忙活了。石可玉坐在靠背椅上百无聊赖,东摸摸西扣扣,等了十来分钟,前台总算出来了。
“你今天似乎迟到了两分钟?”前台边领着她去设计部边询问。
石可玉擦了擦汗:“我其实提前1小时就出门了,只是对来公司的路不太熟悉,在楼下绕了一大圈才找到……”
“不用跟我解释,跟设计师解释吧。”前台打断:“这位是我们首席设计师,你就坐她对面吧。”
石可玉忙点头落座,对面设计师凌厉审视的眼神便投过来,冷森森的。
“就让我带这么个菜鸟?”设计师收回视线,冷哼一声。
听到这句话,石可玉如坠冰窖。她预感到她今天这一天不会好过。
果然,接下来,设计师先让她做了个网购球鞋定制总结ppt,她照着做却被骂得狗血临头;然后设计师让她画鞋子定制图案设计,她画了一天腰都坐痛,可设计师只是在跟人聊天时抬了一下眼就把她一天的稿子通通否了。
最后,设计师说她不适合做这份工作,让她不用再来了。
“面试时不是说不用去面料市场,只要轻松坐着画画吗?不是说有人带吗?不是说有新手保护期吗?是我太差还是我根本不适合上班?”石可玉自闭了。上班第一天就被辞退,让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回家前路过篮球场,看着那个无数次投不中的篮框,又看了看周围这个陌生而偌大的城市,她突然回想了许多。
她想到了去年一年她的逃避和迷茫,考研失败后的沮丧,背井离乡身无分文不愿问父母要,找工作处处面壁,想到半个月前的自己还在老家那个乌龟壳里憧憬未来,想到半个月后的自己处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想到自己的不甘和懦弱……她再多的理智也压不住鼻头的酸楚和夺眶而出的委屈与无所适从。
半小时后,沈昭明结束完最后一波见投资方的应酬,心情同样跌落谷底。因为到今天为止,仍然没有投资方愿意投资,而他一手带的软件开发项目一直在亏损,他创办的公司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这意味着,他的公司挺不过半个月,那群他自信满满号召的伙伴要散了,而他三年前毕业时踌躇满志的幻梦也终于要灭了,即将灭于他藏在表面冷静理智下,心底最后的天真。
他抬头看着周围从小到大熟悉的环境,却突然觉得陌生,他终于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物是人非,当年的家不在了,当年的人不在了,当年的自己也不在了。
就在他快要迷失自己的时候,他又听见了那生疏的投篮声。
距离沈昭明上一次听见废弃球场篮球拍地的声音已经是四天前。此刻他感觉自己消散的意识在重新集结,集结在那阵阵投篮声里,一声,两声,三声……
“是她。”沈昭明眼底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走向篮球场,身边的一切都在倒退,而只有那个女孩子离他越来越近。
正在沈昭明靠近防护网想看清里面打球的情况时,一声啜泣让他停下脚步。
她为什么……在哭?
紧接着他看见她把自己抱得紧紧的,听见她自嘲的呢喃。
“你怎么能混成这样,没有理想,一无是处。工作工作不行,赚钱赚不到钱,你就没有一个坚持下去能做成的事情,23岁,一事无成。”
“为什么,我的室友我的朋友一年前都能做到的事情,我现在都做不到?”
“为什么我想融入社会这么难?身边的人都能习惯,能在这个社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而我还在五里一徘徊?”
“我懦弱,我想逃,可逃了一年还是被迫出来接受现实,哈哈哈哈……这就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那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我读了十八年书终于拿到的本科毕业证原来是一叠废纸,长衫是被逼着穿的,现在却都抢着来撕碎……说到底还是自己没用,注定就过不了想要的生活。”
沈昭明越听越难受。他知道现在这个女孩显然因为一些事,已经深深陷入自我批判的情绪鸿沟里。
有时候,哪怕是再小的事,只要是在某个节骨眼爆发就是导火索,能把埋了很久的负面情绪一并炸开了锅,这并不是刻意地矫情,相反,这很危险,如果不拽一把,她也许会把自己批判的一文不值,就像刚刚的自己一样。
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而手里却一瞬间变出了一把可以为两个人遮风挡雨的雨伞,此时递与不递的主动权就在他手里。
思量片刻,他决定主动去递伞。
同一时刻篮球场里,石可玉无力的坐在掉漆的木凳上,低着头,看着眼睛的视线模糊一阵变清楚,清楚一阵又模糊,看着脚边地上方寸之地间好似下雨一般的水印星星点点越来越多,她扶着额只觉头晕。
忽而一阵风起,脚边的篮球被风带跑。
石可玉有气无力的撑起手腕打算起身去捡球,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一双黑色皮鞋,接着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挽起并不适合运动,甚至有些紧的西装衬衫袖子将球捡起。
还没等她看清来人,石可玉只听右边篮板“哐!”的一声,一个漂亮的三分球投中了。
“我也很喜欢打篮球。请问,我可以加入你吗?”
一声明媚的声音响起,将她方才筑起给自己与世界隔开的玻璃墙震个粉碎,石可玉坐在掉漆的长凳上一脸泪痕的回头,而他也正笑容和煦的低头看她,阳光璀璨。
许多年后石可玉回想起这一天,夏日的黄昏下,在拥挤的废旧篮球场里,沈昭明像她失而复得的太阳一般,就这样重新闯进她的视线。当阳光穿过她头顶的乌云,照在她湿冷的身上时,石可玉只觉得暖洋洋的。
金黄色的光描摹这一刻,他站着低头看她,她坐着也抬头看他,耳边的风浮动绿树,头顶叶浪涛天,那瞬间,好似撑起了周围正在倒塌的世界,冷却的两颗心也在这一天重新燃起了最初的火焰,再灭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