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

    雨下了一夜,残花飞了满院,院外桃花树被疾风吹折一枝。

    清晨,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青石板上积起一小汪一小汪的水,不连片的水面倒映出一女子瘦削的身形。

    兰濯池长发用竹枝低挽,身后背着灵泽伞,伞柄处挂着深蓝色的流苏,流苏摇晃正好扫在她的肩头。她撑着一把旧伞,望着烟雨朦胧的群山。

    “师妹要下山啊?”宋鹤眠甩着个扫帚走来,身后谢知勉向她微微颔首。

    还在生气,兰濯池目光掠过谢知勉,点头。

    宋鹤眠从袖中掏出两张发皱的旧纸,抖开,纸上字迹被雨水打湿,墨晕开。

    他语气恳切真诚,“师妹,帮我从医馆抓几味药。”

    兰濯池迟疑接过,语气同样真诚道:“师兄,我没有钱。”

    “……”宋鹤眠深吸一口气,道:“没事,不用你的钱,你师姐有钱。”

    兰濯池折好,目光落到谢知勉身上,她主动问:“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谢知勉摇头。

    “走吧,师弟。”宋鹤眠活动一下筋骨,“去扫山阶。”

    今日因兰濯池要和叶栖风下山,早上的山阶就由谢知勉和宋鹤眠来扫。

    就当兰濯池以为谢知勉就这样沉默离开时,他却停在伞前。

    谢知勉戴了一顶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旧斗笠,几缕银发贴在额前。他道:“伸手。”

    兰濯池一脸疑惑看着他,“你要师兄的药方?”

    她伸出手,掌心放着叠成小方块的旧纸。

    “……”谢知勉有些无奈,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将一锭银子放到纸上,“收下。”

    我的天尊,兰濯池手中像多了块烫手山芋:“等等,你……”

    震惊的功夫,谢知勉已经走出院门,只听见他扬声道:“买你个开心。”

    兰濯池木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她叹了口气,暗自腹诽:“……我的开心不值这么多钱。”

    她将这锭银子收好,打算回来时还给谢知勉,而后,她掂量掂量自己存钱的乾坤袋。

    也不是一点钱没有,相反,她这一路北上还赚了不少钱。

    兰濯池心满意足地收起来,远远就看见叶栖风抱着几册书匆匆赶来,额前的碎发被雨打湿。

    兰濯池将伞遮到她头上,一册书滑落,险些掉在地上,她急忙伸手接住。

    她又看到熟悉的名字——《病弱皇子爱而不得》。

    “多谢。”叶栖风笑笑,抱歉道:“久等了。”

    兰濯池轻轻摇头,道:“没有,我也是刚出来。”

    “宋鹤眠让你带药材?”叶栖风看见师妹手中熟悉的纸张,道:“这厮还欠我三百七十两钱呢。”

    .

    燕归山山下的村镇名为长乐镇,镇中人口不多,大多都是些孤寡老人和未开蒙的孩童。

    雨停了,兰濯池收起伞,抖落上面的水珠。

    叶栖风与她并肩站在街口,她目光扫过客栈门口聚集的外来人员,疑惑道:“怎么有这么多修士?”

    离得太远,兰濯池朦胧听见那堆人在说什么秘境法器之类的。

    “师姐,我们先去哪里?”

    叶栖风回神,指着一处道:“先去书局。”

    兰濯池点头,随着师姐进了名为“蝶恋花”的书局。

    叶栖风很显然是这里的熟人,她将怀里的几册书放下便与局中人攀谈起来。

    兰濯池无聊,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册书。

    “朝朝暮暮?”她翻开,大概讲了个上神被迫跳下凡间,痴情仙君也随之跳下凡间,二人纠缠虐恋的故事。

    “……”

    兰濯池本就不是一个喜欢看书的主,看了两行头疼地放下了。

    她移到师姐旁边,悄声道:“师姐,这附近有修复法器的店铺吗?”

    叶栖风指着有槐树的巷口,道:“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吧。”

    兰濯池摇摇头,说:“没事师姐,你先忙,我自己去就可以。”

    叶栖风还是不放心,想劝说但还是被她这个师妹反向说服了。叶栖风要过宋鹤眠的药材单子,她等会儿也要去药铺,顺带一起给买了。

    “小心一点街上的修士,等会儿我们春风楼见。”叶栖风塞给她几张符纸,也悄声道,“遇到图谋不轨之人,直接贴他们身上。”

    甫一出门,客栈门口的修士就向兰濯池这边看来。

    兰濯池皱眉,那目光就像是腐物死水中的蛆虫,恶心,粘腻。

    她快步走近巷子,按着叶栖风给的路线找到店铺。

    恶心的视线短暂消失了,她松了口气,跨入店铺。

    店铺里没有点灯,昏暗和潮气一起翻涌而来。

    兰濯池眯眼,看见柜台后一人撑头,手指随意打着算盘。

    露出的皮肤白得发灰,如死人一般,整个地方弥漫着一股阴森之气。

    “来客了。”柜台后的人抬头,露出一双狐狸眼,他点起蜡烛,笑眯眯地问:“客官有何事?本店修补灵器法器都可。”

    兰濯池将灵泽伞放在柜台上,直接道:“这处黑痕,可能消去?”

    那人凑近看,瘦白的手指拂过伞柄,问:“怎么搞的?”

    兰濯池淡淡道:“雷劈的。”

    “那好办。”

    “天雷。”兰濯池补充道,“前辈可有办法?”她当初花光所有银钱也只换来句尽力了,没办法。

    那人动作一顿,怀疑自己耳朵出来问题:“什么,天雷?”

    兰濯池点头:“拜托前辈,无论多少钱,帮我消去即可。”

    “也不必唤我前辈,我姓独孤单名影。”独孤影借着烛光看向面前身穿天一宗弟子服的少女,慢条斯理道:“按辈分,你应该喊我师叔。”

    他撑开伞,看着这颜色不同寻常的伞柄,“这伞柄是什么制成的?”

    “骨头。”

    “兽骨?”

    “我的骨头。”

    独孤影:“……这有点难度哈。”

    刚下过雨的天还有些冷,他却凭空出了一身汗。

    这小辈,不简单。

    “半月后来取。”独孤影拿出块玉佩,压给兰濯池,“修补不好,钱我也不收,这祖传玉佩也给你了。”

    “只有这一件?”他贴心问道。

    闻言,兰濯池从袖中掏出罗盘:“师叔,还有这件。那天突然裂开了。”

    她将罗盘推到师叔面前。

    “这罗盘有点眼熟。”独孤影接过,仔细打量道:“几十年前我见过类似。”

    “我娘留给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娘用的时候好好的,而我只用了一次就坏了。

    兰濯池瘫着张脸,一时不知道该对自己无语还是该对罗盘无语。

    “这简单,稍等。”只见独孤影从身后柜子里拿出几块黑曜石,踹了一脚柜台边上的木傀儡。

    “倒茶。”木傀儡幽幽转醒,动作僵硬地去沏茶倒茶。

    “客人请坐。”木傀儡将人领到木桌前,放下热茶,“请稍作等待。”

    说罢,边又迈着僵硬的步子回到柜台前,再次缩回一团。

    刚才屋中昏暗,兰濯池并未看清全貌,现在烛光虽微弱,但也面前照亮这个店中。

    她环视一圈,门口正对的是柜台,独孤影正低头修着罗盘。房间左侧有一木架,架上满是书籍。木架前面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纸张和各种毛笔,废纸团有的都掉在地上,远看乱七八糟,跟经历几百年的破草屋一样。

    桌子唯一清净之处是右上角,那里放了一个木头做的鸟,翅膀正在缓缓扇动。

    “好了。”独孤影潇洒把罗盘放到她面前,见兰濯池盯着一处发呆,便好奇问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沿着她的目光看去,了然:“你喜欢这个啊。”

    他三两步跨过去将木鸟拿回来:“送你了,师侄。”

    “不用!”兰濯池惊恐起身,双目瞪圆。

    独孤影却笑笑,执意要给他,眼底浮现无尽的凄凉:“你是阿梦的孩子吧。”

    “你跟她长得可真像,拜师大典上看见你我还恍惚一瞬。”

    他语气是哀伤也是怀念:“这她下山前做好放在我这里的,她当时恳求我替她保存好。”

    他无力笑了一下:“她还说,她会来取。”

    “一晃百年光阴,物还在,人去哪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师侄,收好。”

    兰濯池垂眸,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阿梦是她娘,兰荣梦。

    独孤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小店要闭店了,木头墩子送客。”

    名叫木头墩子的木傀儡起身送客。

    兰濯池拜别。

    他看着这位故人之子的背影,反复告诫自己,故人已去,该放下了。

    天上又飘起小雨,木傀儡未踏出店门:“客人慢走。”

    身后店门吱呀作响,最后归于平静。

    兰濯池将木鸟收进袖中,她以为天要晴了。

    亲人的离世像一场梅雨,连绵的雨幕,早已湿透的衣衫,无一不在告诉你,他们存在过。

    兰濯池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腕,指甲嵌入肉中。

    她仰头,雨顺着脸颊流下。

    “师妹,来春风楼,出巷口顺街直走就到了。”叶栖风的传音在脑海中响起。

    兰濯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伞留在了书局那,她只好拿出草帽,顶着雨快走去春风楼。

    春风楼是这里最大的酒楼,每日歌舞升平,酒杯推盏不停。

    兰濯池一走近这酒楼,又察觉到恶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环顾一圈,最后落到最热闹的一桌上。桌上是先前客栈门口的修士,每人怀里揽着个美人。见她看过来,其中一人还勾着抹坏笑,冲她抬抬酒杯。

    兰濯池翻了个白眼,不理会他们,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叶栖风早已经坐在那里,见师妹顶着一头水姗姗来迟:“怎的淋雨了?独孤师叔也是小气,伞都不给。”

    她有些心疼的将人按在座位上,施法。

    兰濯池身上衣物和发丝瞬间恢复干燥,她也看见桌上大包小包的药材。

    师兄没有要这么多吧。

    叶栖风坐回她对面,拍着药材,道:“这些是师父让我给你抓的药,怕你死命拒绝我才没带你去。”

    兰濯池:“……其实我……”

    叶栖风:“好好调理你的身体,明天煎新药,年纪轻轻的一身病。”

    楼下一阵吵闹,兰濯池察觉有人走上二楼,而那一抹令人不适的目光又再次落在她身上。

    叶栖风也不笑了,冷着张脸看着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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