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含光

    无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从霖棠对素如说出第一个字,他无意识地开始抠自己的指甲。

    掐进了□□里,他浑然不觉。

    在她眼里,他和所有小梦妖没区别,当初麒麟会给小梦妖金线,如今的霖棠上仙也会给素如礼物。

    百戏楼已经到了散场的时间,客人们都三三两两地走了,《君心如梦》是今天的最后一台戏,只有这处观众席的灯笼还亮着。

    他应该藏得很好,霖棠和素如都没露出异样的眼光。

    素如收拾好了心中的波动,回到了她最熟悉的端庄姿态。

    对于无涯的邀请,霖棠欣然点头,向旁走了一步,“如此也好。”

    “让我见见我的弟子。”

    “请吧,无涯先生。”

    素如捧着织锦簪花,退回了阴影处,手中流苏映着灯笼残光,晃得无涯眼眶生疼。

    无涯的右手仍藏在袖口里,另一只手摊开,状似从容。

    “请随我来。”

    一般戏楼的后台是演出者的化妆间。

    百戏楼也同样如此,但与此同时,它有一间专门的候客室,木板地上零落散着几片红纱,绕过绘着神女的檀木屏风,素如引着两人穿过回廊,经过的一处房间半掩,闻到里头的胭脂香。

    霖棠往里头一看,戏服钗珠散落在妆台上,空无一人。

    雕花窗停在眼前,素如快步上前,先行开了门。

    无涯率先走进,霖棠随后。

    这房间布局雅致,和前台风格一脉相承。

    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士,层层叠叠的银丝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端坐在桌前,听见门开的声音,帷帽微抬,她正瞧着梦妖。

    “陆宫司。”

    “你居然亲自来了一趟。”

    无涯挑眉。

    万象学宫的顶头上司,陆宫司,陆含光。

    对于无涯的话,她只是抬头,甚至只有帷帽的轻微晃动,表明她听到了。

    陆含光来此只是为了完成三年惯常的事例,他们彼此都很熟悉这套流程,她本以为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后她听到了她许久未闻的声音。

    “含光。”

    陆含光站了起来,猛一下的动作让帷帽的晃动极其剧烈,银丝纱遮住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她颤抖的声音中听出,她此时的不平静。

    “国师大人。”

    她伸出手毫不犹豫,将最外层的纱幔别进缠枝扣,露出小半张脸,精致的下颚线,如春水般美丽的唇瓣,以及上半张脸,大面积狰狞的痕迹,破坏了美感。

    将帷帽放置在桌上,她端正地行了弟子礼。

    “含光见过国师。”

    眼见陆含光脸上如旧的痕迹,霖棠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什么。

    霖棠记得陆含光非常讨厌自己脸上的痕迹。

    她少女时期很要强,在万象学宫读书的时候,是少有的来自民间的天才。

    家境平庸已经是个惹人注意的事情,她还天资卓越到力压一众天骄,成为那代弟子当之无愧的魁首。

    一个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有着所有人一眼就能瞧出来的缺陷,她的脸有无法忽视的痕迹。

    恶劣些的想靠这个挑衅她,好些同窗嘴上不说,也因此而有各种各样的顾虑。

    陆含光人前不露怯,还是的那个刀枪不入的冷硬首席。

    人后偷偷躲在屋顶,面无表情地流眼泪。

    以为没人发现的了,一转头就瞧见一个人。

    她潇洒地躺在陆含光身边,手上还拿着一大葫芦酒,对着月色挥舞手上的葫芦,像个酒蒙子,也有点像诗歌里的酒仙。

    “哭什么,小姑娘。”

    霖棠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见到面无表情流泪的小姑娘,她悲伤的情绪都溢出来了,和她接近于无的表情形成对比。

    显出一点谐星意味。

    霖棠觉得很有意思。

    明明躺在那的人也没多大,却用一种历经千帆的语气喊她小姑娘,陆含光平时羞于启齿,却觉得眼前的陌生人很让人信任,犹豫了半晌。

    “为什么,他们都要关心我的脸?”

    陆含光胎记是天生的,她和弟弟是龙凤胎,她先从娘的肚子出来,她爹瞧见了她的脸。

    他大吼大叫地要把她扔掉。

    娘刚生完孩子很虚弱,还要撑着身子和爹吵架。

    爹最后还是拗不过娘,捏着鼻子留下了她。

    爹是个镇异司的捕快,是个凡人,他和普通凡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知道灵力是什么,而且或许是因为自己能接触到灵力,却没有任何修行天赋。

    爹对她弟弟寄予厚望。

    未知不会产生渴望,遗憾滋长执念,爹年少时拼尽全力没得到的东西,想在儿子身上得到。

    而对女儿,他一直是漠然忽视的态度。

    他对她没有指望,也没有爱,能留着她,全是因为妻子的执着。

    陆含光的弟弟是个温吞的文人性格,总是在姐姐和父亲的针锋相对中手足无措,老是想着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所有人都高兴。

    最后的结果通常是所有人都不高兴。

    弟弟没有满足父亲的期盼,是个毫无修行天赋的普通人。

    而不被期待的姐姐,冷眼旁观着,父亲做出的各种尝试,所有他们为觉醒灵力找的偏方,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她睁开眼,眼眶中有着着温热的灼烧感,并不疼痛,却非常奇特。

    父亲刚结束一天的工作,从外面回家。

    她平时一般会躲着他走,今日父亲回来的早,她没来得及躲。

    她父亲没有看着她,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有厌恶、不满、还有更难以察觉的释然。

    “陆含光。”

    她爹僵硬地称呼她的全名,他们比起父女,相处的方式更像仇人。

    “你觉醒灵力了。”

    少女的眼眶中跳动的,正是金色的灵火,如此浓郁,如此炙热,灵气的波动让整座小院的植株都有些躁动。

    肉眼可见的,天纵奇才。

    “我有时候搞不明白我爹,他讨厌我,但有的时候又会想起我是他的女儿,我和我弟吃一样的东西,穿同样分量的新衣服,上一样的学堂。”

    但他会给儿子夹菜,同样穿上新衣服,他会夸奖儿子一表人才,也只关心儿子在学堂里的成绩。

    她娘因此格外心疼她,和父亲吵过最多的架都是因为她。

    在发现女儿有修习的天赋后,他送女儿去京城的万象学宫修习。

    父亲拜托了很多人,才知道万象学宫要考些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他不是个好父亲。”

    起码对她来说不是。

    “但是我有时觉得我们可以成为一家人的。”

    “是为什么呢?”

    她做出了许多努力了,最后都一无所获。

    她抚上了自己脸,陆含光的手若削葱,肤如凝脂,和她娘的一样。

    指腹下却是凹凸不平的狰狞痕迹,“怪物”,“丑八怪”,她听过太多这样的词。

    哪怕到了万象学宫,离凡间更远的修仙世界,这里的人也没有脱俗。

    她遭遇了太多挫折。

    这种挫折是无形的,无声的,确实存在的。

    看得见摸不着,让她深受折磨。

    “只是因为这张脸吗?”

    如果她有着一张正常的脸,甚至不需要一张美貌的面孔。

    她的人生是不是能容易许多。

    陌生人听完了她的倾诉,晃了晃手中的葫芦,里头一滴酒不剩了,发不出声响,她发鬓上的银簪熠熠生辉,没见她说出任何安慰的话,陌生人眯起了眼,陆含光疑心她走神了,根本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我有一颗祛斑丸。”

    “......我这不是斑。”

    “什么胎记烧伤都能消哦。”陌生人开始晃她的酒壶了。

    陆含光顿觉无语,她真是昏了头了,碰上个陌生人和她掏心窝子话,说了也就罢了。

    这人还是个药贩子。

    为什么深夜的万象学宫屋顶,能出现这种不良商贩啊,十二院的祭酒们都没发现吗?

    看在她耐心听了这么多话的份上,陆含光好心提醒陌生人。

    “等祭酒巡逻发现,你可就惨了。”

    “万象学宫不让外人进的,趁天还没亮,你赶紧走吧。”

    “唔......我记得弟子也有宵禁的吧。”陌生人居然反问她。

    “......”

    还真的有。

    她是在宵禁时间摸出来的。

    “喂!那边那两个弟子,什么点了还在外面晃!”

    远处隐约有着一个身影,三两息之间便到了陆含光跟前,她连逃跑的念头都没生出来,只来及让剐蹭了几片瓦片就被抓到了。

    慌忙朝旁边看,方才还躺着人的屋檐,此时空荡荡的,连葫芦的身影都抓不着了。

    “奇怪了,明明是两个弟子......”巡逻的夫子嘀咕一句,把目光转到了陆含光身上。

    “你,跟我回去问话。”

    夫子是个

    她有心想辩解几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没有什么狡辩的余地,无奈放弃挣扎,只能跟着夫子走。

    认命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个温凉的玉瓶,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一个念头闪过。

    该不会,这就是那个药贩子说的祛斑丸。

    她全身上下半个铜钱都没有,就是偷也只能偷个西北风,这不就是白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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