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要带我去哪?”他速度太快,林砚秋跟得十分吃力。
七拐八拐的巷子昏暗又狭窄,背后追逐而来的人群块头不小,少年故意往乱糟糟的路跑。
他一脚将沿路挡道的杂物踢至身后,抿唇不语。
林砚秋粗喘着气,喉咙干燥犹如刀割,巷子里渣斗堆积后散发出的酸臭,夹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劣质香粉味齐齐涌入鼻腔,让她头昏脑涨。
“啊。”一声惊呼响起,林砚秋手仍被少年拽着,身子却摔倒在地。
常年处于食不果腹中的她浑身没几两肉,骨头与硬邦邦的地面仅隔着层薄薄的皮肉相撞,钻心的疼痛瞬间遍布全身,眼眸清浅,水光潋滟。
少年顿住脚步回头,脸上神色苦恼,急忙一提,林砚秋便被轻松从地上拉起。
“看你往哪跑?!”短短几息,大汉们已经追了上来,个个手中棍棒紧握,络腮胡浓密骇人。
为首的壮汉向前一步,皮笑肉不笑道:“小子,你跑啊?不是挺能跑吗?”
少年将林砚秋挡在身后,脸上赔着笑:“冯哥,你回去告诉孙掌柜,我真不是赖账!那瓶子就不是我打碎的,他非要我赔,那我哪能赔啊?再说我也赔不起不是?我都穷得两天没饭吃了。”
林砚秋仰头看着面前粗布衣衫的背影有些怔愣,少年肩宽腿长,将矮了一个头的她挡了个严实,连片衣角也没露出。
长到十七岁,除了爹娘以外,第一次有人挡在她面前......
“我管是不是你打碎的!人家孙掌柜给了钱要哥儿几个抓你回去,我们拿钱办事罢了。有什么冤情,你自己说去!”冯义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是乖乖自己跟我们走,还是要我捆着你走?”
少年无奈叹气,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一步,嘴里还在求情:“啧,冯哥,咱们也认识有几年了,你就当帮弟弟这一回?孙掌柜那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是我拒了他提的婚事,不愿娶他女儿嘛,他这明显是对我的打击报复啊!”
冯义耐心耗尽,手掌紧了紧长棍,“少在这废话,看来你是不愿意乖乖回去了。兄弟们,上!”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迅速从脚下堆积的杂物中抽出一把竹扫帚,沾着烂菜果渣的扫帚头唰的从几人脸上甩过,浓郁的腐臭味让他们一顿惊恐乱抹。
抓住时机,少年抬腿横扫,动作行云流水,力道甚大,顷刻将几人打得头歪眼斜,躺在地上口吐酸水。
“走!”
他复又抓住林砚秋的手往来时的方向走,毫不客气踩在地上的人身上,脚下发出惨叫。
林砚秋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少年手掌宽大,手指修长,轻易便圈住她细弱的手腕。他指尖有层薄茧,不慎逃出衣袖的阻隔贴在她腕侧的软肉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急忙抽了抽手,却纹丝未动,眨眼间便被他带着逃出巷子,来到更为陌生的地界。
青砖黛瓦的建筑隔着高墙被囚在一方狭窄的天地,咿咿呀呀的唱声从墙内飘出,将墙外连片的破烂棚户都衬得精致了几分。
脚下泥地实硬,踩在上头半分印子也未留下。沿途不时有人经过,看穿着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家,连普通百姓也比不上。
寻川的百姓虽不说人人富贵无忧,但也都是衣着干净整洁的,鲜少看见有人将带着补丁的衣服穿在身上。
见有陌生人到来,他们一个个紧盯不放,林砚秋只觉得自己是只待宰的羔羊,稍不留神就会被拆骨扒皮。
她不由自主贴近了少年,葱白的指尖捏着他的衣裳,只露出半张脸小心观望情况。
“这是哪儿?”林砚秋声音细如蚊蝇,带着淡淡的哭腔。她是来找辛贺安的,怎么就倒霉被带到这种地方来?
只盼着眼前的少年是个好人,不然她这回要是栽了,到时候只怕连个为她哭丧的人都没有。
少年听见她的声音方才如梦初醒般,他停下脚步浑身僵硬,握住林砚秋的手有些颤抖,下一刻骤然松开,随即又像是发现什么,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被他一连串的举动弄得满心疑惑,林砚秋绕到他前头,小心翼翼开口:“你怎么了?”
少女微微弯下腰,歪着头从下往上看他,巴掌大的脸上缀着一双净如琉璃的眼珠,纤长的眼睫扑扇,似蝴蝶翩飞的羽翅,一下又一下,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划出涟漪。
“没没,没什么。”少年蹭一下拉开了距离,脸变戏法似的转瞬红透,睁着眼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林砚秋。
“那个,对,对不起,今日是我连累了你。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最后一句话极轻,要不是林砚秋耳朵尖,简直要怀疑他到底说没说。
“我不是寻川人,是从别处来这找人的。”对方貌似确实是个好人,林砚秋便向他询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可知晓平阳坊康乐北街在哪?我要找辛贺安。”
少年面上热意褪去,皱眉道:“你找他干什么?”
“我是他......”话到嘴边又停下,林砚秋想起辛父辛母的对话,心中酸涩。
若是辛贺安当真不愿娶她,她还到处说自己是他未婚妻的话,似乎有些廉不知耻。
“我是他表妹,家中有些事想来找他谈谈。”她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被裙摆遮掩了大半的脚尖。
素色的绣鞋在连日的赶路中有些磨损,短短的毛边从鞋面钻出。林砚秋将脚收回进衣裙下摆,不安地动了动。
“原来如此,那真是巧了,跟我来吧。”少年嗓音爽朗。
林砚秋抬头,只见在阳光的映照下,他暖棕色的眼瞳蕴着盎然生机。
*
半刻钟后,在少年的带领下,林砚秋看着由木板搭成的房屋陷入沉默。
房子看起来饱经风霜,木板上有不少虫蚁啃食后留下的洞。板材之间的缝隙宽大,透过缝隙能将屋子里的情况看清大半。
她眼睁睁瞧着少年从怀中掏出钥匙,对着摇晃的木门开锁,钥匙刚刚接触到锁头,简陋的大门便轰然倒塌,溅起大片灰尘悬浮半空。
这种门就不需要配锁了吧......
少年闭了闭眼似乎有些尴尬,他挠头辩解道:“意外,纯属意外,前不久下了场大雨,这门肯定是被雨水给泡坏了。”
“......是嘛。”林砚秋握紧肩上包袱的带子,嘴角翘起的弧度比他还尴尬。
“先进来吧,辛大哥平日都是在书院生活的,每隔半月才能出来一次。林姑娘若是想见他,恐怕要等上些时日。”
方才在路上他已经将与辛贺安认识的过往交代了一遍,也简单讲述了这几年发生在辛贺安身上的事。
过去林砚秋是没有机会知晓这些的,辛母每次收到家书都是与辛家三人一同阅看,从没有她的份,她也不大好意思上前。
何况就算把信交到她手中,她也大字不识几个,徒添笑话。
曾有一次,她鼓起勇气问道信中有无提起她,辛母脸色瞬间沉下将信摔在她身上,只叫她自己看看有没有。
从此,林砚秋再没提过看信的事,也不知道四年过去,辛贺安是不是真的变了心。
林砚秋心绪烦忧,低头刚一进门,屋外忽然传来哭天喊地的声音。
“负心汉,给我出来!”女声嘹亮,听着便中气十足。
少年脸色刹那涨红,不自觉瞥向林砚秋的眼神慌乱,他咬牙跨出门槛,怒视着前来找茬的姑娘,“孙红绣,你别凭空污人清白!”
争吵引来不少看戏的路人,附近的邻居都从窗口探出头来瞧热闹。
名叫孙红绣的少女脸盘圆圆,身体也略显圆润,五官说不上精致,但组合到一起十分和谐,只一眼便叫人心生好感。
“难道我说错了?你明明答应了要娶我的,结果却出尔反尔!”孙红绣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不少回。
少年像是被气极,竟然笑了出来:“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
“我爹亲口告诉我的,难道还有假不成?”孙红绣突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嘴里一直念叨着,“我不管,你答应过要娶我的!”
少年眼神烦闷,咬了咬腮帮子的肉,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身,开口说道:“孙姑娘,其实不是我不愿娶你,而是我身患怪病,碰不得女人,不然定然不能错过你这样好的姑娘。”
他漂亮的眉眼垂下,眼尾染着薄薄的红晕,似乎真是为不能娶她而伤心。
哪知孙红绣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不信,你就是在骗我!而且骗也不找个好点的理由!”
哭着哭着,她忽然爬起身朝他冲过去,眼看就要扑到少年身上时,林砚秋忽然出现挡在他面前。
瘦弱的林砚秋哪里支撑得住这样重的力道,两人一齐跌在地上。
“唔......”她咬唇发出一声闷哼,身上压着的重量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废了不少力才将孙红绣从身上推开。
“没事吧?”少年担忧的脸出现在林砚秋上方,骨节分明的手掌朝她伸出。
林砚秋迟疑地伸出手,在两人指尖即将相触的时候,另一只手抢先一步搭上了少年的手。
霎时,少年双眸大睁,眼中翻江倒海,煞白瞬间爬满俊俏的脸庞。
他力道极大地挥开孙红绣的手,弯着腰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捂着嘴,神情痛苦,坚持了没多久便跪在地上大口吐了出来。
但由于两天没吃东西,能吐的只有酸水。
孙红绣似是被他的举动伤到,哭着跑远了。
见他实在吐得厉害,林砚秋起身慢慢走到他身边,又想起什么忽而后退几步,不安道:“你,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找个大夫?”
“不用,”他伸手阻止,艰难抬起头,浓密的睫羽被打湿,眼眶泛着一层浅红,说话的声音虚弱,“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公子,那你要不要回屋里歇歇?我......”林砚秋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本以为少年之前说不能碰女人是诓骗那位小姐的,结果似乎是真的,那要怎么把他带回屋子?
正当她纠结的时候,哪知少年自己就攀上了林砚秋的胳膊。
他眼角挂泪喘着气,抬眼看她的模样妖冶又可怜,声音沙哑:“那就麻烦了。”
“公子,你......”
“叫我的名字吧,我叫孟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