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窈下意识拿外袍遮住了身体,萧浚野的衣裳挂在身上,肩膀上还有个牙印儿。小静王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时已经晚了,他连忙转过身去,一手捂着眼道:“我的天,你们俩怎么回事……”
袁窈沉默着没说话,也确实不知该说什么好。小静王跟他们交好,让他知道了也没什么。绿荫里的蝉嘶声长鸣,叫得人心浮气躁。刚才的一幕还挥之不去,小静王有些口干舌燥,他站在门前吹了一阵子风,这才平复下来。萧浚野整好了衣裳,过去低声道:“好兄弟,别跟别人说。”
小静王道:“我是那种人吗?”
萧浚野便笑了,伸手搭他肩膀道:“当然不是,咱们是最铁的兄弟。”
“少来,”小静王见他俩人厮混,对身体接触有些过敏,一下子给他挡开了,“我就说你们俩鬼鬼祟祟的不对劲,什么时候的事?”
萧浚野坦然道:“没多久,我喜欢他,我主动的。”
小静王还是一个头两个大,好端端的两个世家子弟搞这些叛经离道的东西,道:“不是,谁教你这些的?”
这种事开窍就是一瞬间,当然之前严硕他们也没怎么教他学好就是了。萧浚野道:“这种事还用教,是男人都会。”
小静王觉得越说越不成话了,满口虎狼之词。他一只手捂完了眼睛又捂脑袋,现在觉得还是把他那张没遮拦的嘴捂起来才是正经。他回头看了袁窈一眼,他已经收拾好了,一副平静的态度,仿佛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小静王想人家两厢情愿,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还是有点慌,不想在这里久待,连荔枝也顾不上了,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己仔细着些,那什么……记得关门。”
他说罢叹了口气,逃也似的快步出去了。萧浚野转身回去,袁窈捡起了那一地荔枝,摸起来还凉凉的。他剥了一颗递过去,道:“尝尝。”
荔枝晶莹剔透,又凉又甜,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齿颊间。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道:“好吃,你也来一颗。”
自从被小静王发现之后,萧浚野在院子里就不怎么避人了,有时候干脆在袁窈屋里过夜。周钰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严硕反应迟钝,还没看出来是怎么回事。
一大早,他见萧浚野从袁窈屋里出来,还奇怪道:“哥,你在那边干什么?”
萧浚野一副淡然的模样,道:“昨天晚上在那边写功课,趴桌子上睡着了。”
严硕一脸敬佩的模样,道:“哥,你真用功,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努力就好了。”
周钰背着书包站在旁边,眼角微微抽搐,觉得萧浚野是挺用功的,不过用的是不是正地方就不好说了。
萧浚野一脸坦然,觉得石头不知道也好。这人嘴跟漏勺似的,他要是知道了,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袁窈从屋里出来,见人都在院子里,神色平静地一点头,独自背着书包走了。
萧浚野使了个眼色,周钰便跟了上去,免得孔家兄弟骚扰他。萧浚野隔开几步跟在后面,跟他们一起往学堂走去。头顶天空湛蓝,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叹又是美好的一天。
天越来越热了,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衣裳就都湿透了。太学还没放假,这样的日子上骑术课简直是一场折磨。
教骑射的宋夫子是从边塞回来的宣威将军,因为一只眼睛被敌人射伤调了回来,在太学教学生骑射。他右眼上蒙着个黑眼罩,学生们私下偷偷叫他夏侯惇,他知道了也不生气,脾气很是爽朗。阳光照在马镫上,宋灼锋看着对面被晒蔫的弟子,道:“嫌晒?”
弟子们纷纷点头,希望夫子能高抬贵手,今天就别跑马了。
宋灼锋扬起嘴角一笑,大声道:“打起精神来,真到行军打仗的时候,敌人管你热不热?你们都是朝廷的栋梁,要锻炼适应严酷环境的能力,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上马!”
学生们只得做好准备,按照场地中画的路线跑马。除了在场上的,其他人都蹲在树荫下,懒洋洋地发着呆。
萧浚野排在头一个,骑着马奔了出去。天这么热,他却好像完全没被影响,骑的马仿佛与他的意志融为一体,让走就走,让停就停,翻越障碍也极其轻盈,不需要多余的指引就能完成动作,简直听话得让人嫉妒。
宋夫子对他很赞赏,大声道:“很好,甲等!”
学生们纷纷感叹,有人道:“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真厉害啊!”
有人道:“他射箭更厉害呢,十丈之内百发百中。”
大家都看着他,萧浚野的头发在风里微微飘荡,目光湛然有神,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人心向往之。
孔钺见不得他得意,冷着脸哼了一声。孔武已然道:“就会出风头,有什么了不起的!”
夫子叫到了他的名字,孔武翻身上马,轻快地跑了一圈。他家里有钱,常练跑马,骑术倒也不错。夫子给他也打了个甲等,杜良谋立刻带着人喝起彩来。
“好!太棒了!”
其他人都被晒得没什么精神了,没几个有心情看他,宁可拿着小棍在大树边戳蚂蚁。孔武心里不服,自己也骑得不错,怎么就不如萧浚野招人待见?
旁边一人低声道:“还是萧三儿帅啊,看人家那腰、那腿,那把子力气,咱们要是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另一人道:“醒醒吧,你上去也就跟孔武一样,狗熊上树哈哈哈……”
孔武心中气恼,朝那边看去,人黑压压的,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他心里窝着火,就见袁窈骑着马过来了。袁窈脸色苍白,汗水顺着额头直往下淌,从刚才就感觉耳朵里嗡嗡的,一阵阵恍惚。
天太闷热了,他试图深呼吸,灼热的空气让他感觉更不好受了。他抬手捂了一下心口,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孔武骑着马从他身边掠过,憋着劲儿想吓他的马一下。袁窈视线中一片扭曲,感觉天旋地转的,意识骤然像断线一般消失了。
萧浚野翻身从马背上下来,打开水囊从头顶把水浇下来,感到一阵透心凉,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就听身后一阵惊呼,他回过头去,见袁窈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孔武一脸懵地在旁边,拉着自己的马往后退了几步,慌张道:“夫子,我可没碰他啊,是他自己摔下来的!”
宋夫子顾不上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先把人和马隔开了。周围闹哄哄的,萧浚野一凛,把围观的人扒拉开,拼命挤了进去。袁窈已经昏了过去,白色的襕衫上沾满了尘土,幸亏没被马踩到。有人道:“怎么回事,中暑了?”
杨笙连忙拿了水囊过来,道:“要喝水吗?”
萧浚野把水递到袁窈嘴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道:“阿窈,醒醒。”
袁窈的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闭,喂进去的水都淌了出来。情况比他想的严重,萧浚野干脆把他横抱起来,大步去找太医。严硕在前头开路,大声道:“让一下,别看了,都让让!”
萧浚野把人送到了医馆,太医把了脉,拿出银针在他身上扎了片刻,袁窈骤然倒出一口气,睫毛动了动,幽幽醒了过来。太医给他开了点药,道:“大热天的,怎么还在外头晒着?”
萧浚野的衣裳都被汗湿透了,道:“有骑术课,没办法。”
太医道:“他身体弱些,平时多休养。回去把这药吃了,看情况再说。”
他开了几副药,萧浚野弯腰抱起袁窈要走,轻车熟路的一点顾忌都没有,严硕在后头提着药。太医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不嫌沉?”
萧浚野平时抱习惯了,忘了这是在外面。太医指了指旁边的轮椅,道:“推回去。”
萧浚野有点尴尬,好在事急从权,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他推着袁窈回到了住处,袁窈躺在床上,一直恹恹的没精神。小懿把药泡上了,打算等会儿就熬。
萧浚野凿了点冰放在床边,凉意散发出来,感觉好了一些。他握着袁窈的手,低声道:“怎么样?”
袁窈轻声道:“没事。”
中午了,严硕挤到大厨房里,杀出一条血路给他们把饭带回来。袁窈没什么胃口,坐在床头喝了半碗粥,小静王下了课也过来了。他道:“好点了么?”
袁窈的气色还那样,嘴唇苍白。小静王回屋拿了一包切好的太子参过来,道:“拿着泡水喝,这个提气不上火。”
小懿谢过了他,炉子上的药熬好了,浓浓一碗端过来。萧浚野只认得一点解毒止血的药草,更精深的医理就不懂了,觉得那药闻着就苦,要吃下去也够受罪的。袁窈吃了药,有些疲倦了,躺了回去。
萧浚野他们下午还有课,便从屋里出来了。小静王还有点抱不平,低声道:“你差不多一点,当谁都跟你一样铜皮铁骨的经折腾啊!”
萧浚野还有点无辜,道:“我哪折腾……不是,你怎么知道?”
小静王白眼一翻,双手拢着袖道:“又不是没见过。”
严硕一脸茫然,道:“什么,怎么了?”
周钰走在最后头,轻轻把门掩上了,一脸淡然道:“没什么,听话,不该问的咱不问了。”
萧浚野一下午坐立不安的,一直惦记着袁窈。小静王说的不错,他身子骨单薄,经不起这么折腾。萧浚野觉得是自己过分了,放了学就去上街买了些燕窝,泡了一宿,次日起了个大早去厨房熬了,送到了袁窈屋里。
今天休沐,学生们有的回家,有的出去逛了。袁窈在里屋睡着,小懿坐在隔间,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有一茬没一茬地扇着风。天一热,大家都没精打采的。萧浚野见袁窈没醒,把食盒轻轻搁在外间,低声道:“一会儿他起来,热热给他喝。”
小懿见萧浚野忙前忙后的,感动道:“小三爷,有劳你了,还是你对他上心。”
萧浚野心想都是自己害的,道:“应该的,他好点了么?”
小懿忧愁道:“还不好,断断续续地说心口疼。我家老爷就有心疼病,我家公子从出生也带着,好体格一点没继承老爷,光受罪了。”
萧浚野一诧,还以为他只是中暑了,没想到这么严重。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听他说过有心疾。他道:“严重么?”
小懿道:“平时倒是没事,一旦累着了就发作。我从家里带了药来,吃了就能睡得踏实一点,不过还是除不了根。”
萧浚野心疼起来,进里屋看了一眼。袁窈眉头微微蹙着,仿佛睡着了也不好受。萧浚野有些内疚,在床边守着他。外头的草虫滴铃铃叫着,一阵清风吹过来,带走了一点热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浚野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趴在床边睡着了。袁窈已经醒了,正垂着眼看他,神色平静温柔。
他的目光像湖水一样,无论什么时候看到都让人心动。萧浚野坐了起来,关切道:“你好些了吗?”
“没事,”袁窈眼帘微垂,还是有些没精神,“就是心口有点疼。”
他穿着白色的单衣,靠着床头坐起来。小懿热好了燕窝,端进来道:“公子,吃点东西吧。”
袁窈道:“你吃饭了么?”
萧浚野道:“不饿。”
袁窈招了招手,让小懿拿了套碗盏来,分给他一半。萧浚野以前在军营中,除了跑马练剑,还学了不少生存的本事。扎营、辨认野菜、煮饭都会,他一直盯着锅,生怕熬糊了,又放足了冰糖,味道居然不错。
他道:“我熬的,好吃么。”
袁窈想着他耐心守着锅的模样,心中生出一阵温柔,轻轻笑了。吃完燕窝,他的气色好了一点。萧浚野攥着他的手,担忧道:“小懿说你有心疾,怎么以前没告诉我?”
袁窈沉默下来,神色有些黯淡。萧浚野想若是自己生来就带着病,恐怕也不愿跟人说。他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袁窈摇了摇头,片刻道:“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生下来就有心疾,吃了不少药也不见好。有个路过的道长看了,说是夙世旧业,药石之力难解,好生修行方才有救。”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没有仙缘,只能读些寻常经书,也不怎么济事。”
萧浚野记得听人说他爹因为犯杀业太多,中年得了心疼病。没想到传给了袁窈,让他平白受罪。他道:“抱歉,我以前不知道。”
袁窈垂眼道:“没事,我早就习惯了。在家疼得比这厉害,来了这边还轻些,好一阵子没犯病了。”
他这么说,萧浚野心里就更难受了,恨不能让那些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反正他皮糙肉厚的扛得住,可老天偏要阿窈受这样的苦。
袁窈说了这一阵子,低声咳嗽起来。他一手捂着心口,仿佛还在疼痛。小懿端了药过来,道:“公子,吃药吧。”
袁窈看也不看,厌倦道:“吃了也没用,这些年吃的药还少么?”
小懿有些难过,道:“别任性了,公子,为了娘亲你也得把身子养好啊。”
萧浚野看得难受,搜肠刮肚的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帮他。他忽然想起了在小巫山遇到的那个老道士,他留了一本长生经给自己,据说那老头儿就是江慈,既然那么多人都争着要买那本书,其中说不定真有些玄机。
二姐让他平时多读一读,修身养性。萧浚野带是带来了,但压根没翻过一页,此时想起来眼前顿时一亮。那本书若真是神仙所赐,说不定能帮他缓解病痛。
他起身道:“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马上回来——”
他大步出了门,片刻一阵风似的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墨蓝色的经书。袁窈的神色微动,道:“这是?”
萧浚野道:“之前我在小巫山遇见了一个老神仙,这书是他给的。我姐看过,说这是本天书,你悟性强,照着修一修,说不定就能把病治好了呢?”
他一向不信鬼神,为了心上人竟也对此寄托起了希望。袁窈把书接过去翻了几页,手指微微颤抖。这是寻常人千金难求的宝物,得之能病痛全消,甚至能长生不老,他竟然就这么给了自己。
袁窈眼中涌出了泪花,没想到他对自己这么舍得。他道:“阿野,多谢你。”
萧浚野既然喜欢他,连心也愿意掏给他,道:“一本书而已,不值什么,你能养好病就好了。”
袁窈摩挲着那本长生经,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轻声道:“有了它,我就有救了。”
萧浚野温声道:“你安心养好病,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他把手跟袁窈握在一起,小懿在外间看见了,悄然回过了头,只当不知道。袁窈的目光闪动,仿佛想不了那么遥远的事。他垂下了眼,要寻找片刻依靠似的,轻轻地倚在了萧浚野的肩上。
长生经是有些作用,袁窈照着书上记载的法子练气打坐,疼痛果然发作得没那么频繁了。萧浚野见他渐渐恢复,心里比什么都高兴,每天上完了课就给他带饭回来,三五不时还熬些补品给他,一天天把他养得气色红润,比刚来太学的那阵子好多了。
这天下午凉快,萧浚野下了课过来看他。袁窈在床头靠着,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衫,手搭在外面,神色慵懒,好像刚睡了一觉醒来。萧浚野摸他脉搏,感觉脉象平稳,松了口气道:“总算养回来了。”
袁窈抬起眼道:“多亏你照顾。”
萧浚野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摩挲道:“应该的嘛。”
屋里半开着窗户,外头的紫藤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萧浚野觉得老待在屋里不好,多少得出去透透气,道:“身体好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不想跟袁窈一直暗无天日地藏着,想跟他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他道:“今天外头有庙会,咱们一起去看看。”
袁窈还有点顾虑,关上门要怎么样都由得他,在人前他却尽量跟萧浚野保持着距离。从前坦坦荡荡的还没什么,如今两人的关系与往日不同了,他的顾虑便也多了。倒不是怕叛经离道,只是自己的身份敏感,就算萧浚野不在意,他也不想落人口实连累了萧家。
“外头热,在屋里不是挺好的么。”
萧浚野道:“不热,太阳都快下去了。”
袁窈的目光微动,还想找点别的借口。萧浚野道:“饭堂的大锅饭不好吃,咱们出去吃点好的,走吧。”
他一直望着袁窈,目光亮亮的有些期待,又好像怕他拒绝自己似的。袁窈看了一眼天光,等会儿出了门天就黑了,应该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他叹了口气,道:“好。”
两人出了太学,萧浚野穿着一身深蓝的窄袖衣袍,袁窈在白衣外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轻纱外袍,头发用发带束着,一派清新自在的模样。
天光渐渐暗了,灼热的气息褪去,月亮悄然升了起来。远处传来庙会叮叮咚咚的声音,两人沿着大街向前走去,喧嚷的人声渐渐近了,清凉的晚风让夏日的夜晚变得温柔起来。
初一十五没有宵禁,百姓都出来逛街。朱雀大街上摆满了摊子,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有卖拨浪鼓虎头帽的,有卖香粉首饰的,有卖小吃的。前头还有演皮影戏的,演的是一出崂山道士,咋咋呼呼地围了一群小孩儿,远远还传来老汉吟唱的声音。
“要做神仙,驾鹤飞天,点石成金,妙不可言——”
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了大街,纵使晚上也颇亮堂。街边飘来小吃的香气,两人在路边坐下,就着酥皮肉饼吃了两碗馄饨,汤里放了浓浓的胡椒,加了醋和辣子格外开胃。
吃完饭出了一身薄汗,浑身舒畅多了。两人沿着街边走边看,路上人多,一不小心就要被挤散了。萧浚野把手伸过来,道:“来。”
袁窈还有点迟疑,萧浚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就是要牵着他让别人看见。他想让人知道这是自己喜欢的人,更是自己的骄傲。这么好的珍宝藏在屋里,跟锦衣夜行有什么区别?
他手上传来让人安稳的力量感,在人群中护着他。袁窈的心跳得快了起来,有种被人珍惜的感觉,他生出了暂时放纵自己片刻的心情,轻轻把手握了回去。
前头的灯火暗了些,几个摊子有投壶的、捞鱼的、变戏法的,多少都沾个赌字。严硕之前就被这些人坑过,现在想起来还捶胸顿足的。萧浚野今天来了,非把场子找回来不可。他扭头道:“你喜欢哪个?”
袁窈看着摊子上的东西,没什么值钱的,就中间放着的一锭金元宝足有十两,黄澄澄的映着光格外引人注目。他含笑道:“要那个最值钱的。”
萧浚野踌躇满志,挽起袖子道:“看我给你赢过来。”
他掏了一两银子扔在摊子上,道:“老板,投壶!”
老板还以为来了个冤大头,笑呵呵地递给他一把箭,等着他赔个精光。萧浚野出手却准得让人发指,一会儿功夫就扔进了七八支。老板没想到今天遇见了大行家,脸都扭曲了,求饶道:“爷,手下留情成不成,我们也是小本生意。”
他坑人钱的时候不说手下留情了,萧浚野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淡然道:“好。”
他说着把箭投了出去,一道漂亮的轨迹划出,最后一支箭也进了壶里。周围的人都被他震住了,轰然赞叹:“好准头!”
萧浚野微微一笑道:“运气太好,没办法。”
他大手一伸,把那锭金子拿了过来,连带着本钱一起收进荷包里。小贩在他身后长吁短叹,只怨自己今天出摊没看黄历。萧浚野已经拉着袁窈走远了,一边道:“挣钱了,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袁窈也没什么想要的,只觉得跟他在一起就很开心了。萧浚野去前头买了两个面具,一个白色哭脸,一个黑耳朵狐狸。他戴着那个白面具扭过头来,小孩儿似的道:“哇!”
袁窈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扭了他胳膊一下,道:“幼稚。”
萧浚野把那个狐狸的面具递给他,袁窈侧着戴在头顶,灯光映着他俊秀的容貌,真有些像来尘世历劫的狐仙。风把柳枝吹得不住摆动,到处都五光十色的,就像一场瑰丽的梦境。
前头有几个小孩儿举着烟火棒大笑着跑过去,手里的焰火像星星一样放出灿烂的光。两人都被吸引了,萧浚野道:“你想要么?”
袁窈点了点头,他便张望了一圈,找到了卖焰火的摊子。袁窈在路边等了片刻,萧浚野去买了一大把,分给袁窈一半,道:“走,找个好地方放去。”
夜风轻轻吹拂,两人穿过石桥,来到了碧波河畔。他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在岸边点燃了焰火,嗤地一阵响,灿烂的光芒冒了出来。花火映着河水轻轻荡漾,初夏的微风凉爽,把两人的衣衫吹得轻轻摆动。袁窈注视着焰火,露出了笑意,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萧浚野的心中也一阵温柔,越看越觉得他可爱,凑过去吻了他脸颊一下。袁窈下意识看了周围一眼,低声道:“有人。”
萧浚野道:“让他们看去。”
热闹都在对岸,他们在桥下的阴影里,没人注意这边。萧浚野又一次凑过来,轻轻吻他嘴唇,烟火棒放出灿烂的光,把他们的身影映在水面上,就算有人看见也不在乎。
片刻分开,他抵着袁窈的额头道:“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等走不动了,我们就回家,关起门来过一辈子。”
袁窈忍不住想象他说的情形,有些憧憬,又生出了些伤感。萧浚野道:“好不好?”
袁窈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夜色浓了,远处的喧嚷渐渐低了下去。他们还不想回去,萧浚野在河上租了一条乌篷船,两人坐在船头喝了一阵子酒。星光照在船上,又荡漾在河里,袁窈跟他靠在一起,有种安宁的感觉。
萧浚野酒喝得多了些,躺在船舱里睡着了,硬朗的轮廓也变得沉静柔和起来。袁窈手指轻轻描着他的浓眉、鼻梁,一想到这些都是属于自己的,心中就生出了满足感。
他睡梦中觉得痒似的轻轻动了动,喃喃道:“阿窈,我好喜欢你。”
袁窈的心轻轻一跳,没想到他也有这么纯情的一面,是喜欢到极致才会这样吧。
他心里有些甜,又有点酸涩,悄悄看着他睡着的模样,觉得今晚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就算天明就会消散,有人这样爱过自己就已经满足了。
休息了半个月,袁窈的身体好了起来,回了学堂读书。他穿着白色的襕衫,如山中的溪流一般清净明澈,比养病之前的状态好多了。小静王有些惊讶,没想到萧浚野这么会疼人,自己以前倒是小瞧他了。
六月份初考完试就要放假了,学生们最近都忙着复习。袁窈平时成绩好,卧床期间也没落下看书。萧浚野天天跟袁窈在一起,学习上也上了心,书法和文章都有精进,这学期的成绩应该会不错。
这天考完经算,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放榜之前有三天假期。萧浚野好一阵子没回家了,有些想家里人,考完当天就回了大将军府。他到门前下了马,见天机书院的马车也往马厩驶去,道:“我姐来了?”
小厮道:“二小姐刚到,这会儿在后头花厅喝茶呢。”
萧浚野的耳朵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似的,一听到二姐就隐隐作痛起来。他本来想着天晚二姐应该不在,免得一见面又被她问东问西的,没想到还是碰上了。他啧了一声,打算绕个道直接回屋去睡觉,明天看看母亲就走。
萧浚野往自己住处走去,路上就见刘管家迎面来了。他微笑道:“小少爷回来了,老爷在花厅摆饭,叫你和二小姐去吃。”
萧浚野眼前一黑,家里的消息跑得比蚊子还快,自己刚一露头父亲就知道了。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这就去。”
他去了花厅,萧秋仪翘着腿正在喝茶。萧浚野敷衍地叫了一声姐,虽然好一阵子不见,也没有多想她。饭还没做好,桌上摆着几盘点心,有水晶糕、冰镇酥酪,还有一盘牛乳糖,萧浚野想起袁窈爱吃甜的,便尝了一块。
牛乳糖甜得刚刚好,里头还有腌渍的樱桃干,花生也又脆又香。萧浚野道:“还有么,走的时候给我带一包,我拿太学吃去。”
萧秋仪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萧浚野往椅背上一靠,道:“嗐,我们学堂天天炖萝卜,什么东西拿过去都跟仙丹似的。”
萧秋仪回来好几次都没见着幺弟,如今一见,人还是原来那个人,但是说不上为什么,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若说从前的他是个浮躁的毛头小子,如今却浑身散发着沉稳的气息,居然有点靠得住的气质了。她道:“你这么长时间都不回家,在外头干什么呢?”
“我能干什么,”萧浚野心不在焉道,“最近快考试了,读书呗。”
萧秋仪越发觉得古怪了,这混世魔王以前天天混日子,对成绩一点追求也没有,最近居然知道努力了。她饶有兴味道:“真转性子了?小静王带的,还是袁家的那个小儿子?”
萧浚野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不想跟她讨论这些,转过来问她道:“姐夫最近身体好了?你怎么不在家照顾他,老扔下他一个人不好吧?”
萧秋仪道:“家里那么多人,用不着我老守着他。”
萧浚野看她一副不担心的模样,扬起了嘴角,压低了声音道:“姐夫该不会是没病吧,外头传得跟病西施似的,其实身体好着呢?”
萧秋仪白了他一眼,道:“少胡说。”
萧浚野每次见姐夫,他好像都没什么大病,偶尔得个风寒咳嗽几声也不算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外头对他的印象就是个药罐子。太祖皇帝对几个开国功臣都挺苛刻的,当年的几个人死的死,走的走。徐睿之放弃了封地爵位,嘱咐子孙三代都不得为官,这才安然终老。
萧浚野忍不住道:“姐夫的才学若是得以施展,必然能位列公卿。如今却只是一个平民,他甘心么?”
萧秋仪冷淡道:“想开点就好了,活着总比死了要强吧。”
萧浚野道:“不争取一下?”
萧秋仪转头看着他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别问了。”
她面无表情,徐家少夫人的气势透出来,让人有些敬畏。萧浚野却没那么怕她,扬起了嘴角看了回去。虽然她对此事讳莫如深,萧浚野还是觉得徐家对此很不甘心,要不然也不会创办天机书院了。他轻叹了一口气,姐夫一番雄才伟略,要是就这么蹉跎一世也太可惜了。
两人正说着话,父亲来了。萧成锐进了屋,看着儿女道:“都回来了,你娘在礼佛,等会儿过来。”
他要等妻子,也不急着摆饭,在太师椅上坐下了,道:“最近怎么样?”
萧浚野道:“还行。”
父亲淡淡道:“我听说你把剑当了?”
萧浚野一想起这事还有气,幸亏前阵子在夜市上赢了他们十两黄金。他坐正了道:“不是我,是孔家兄弟坑我们。严硕拿我剑出去充门面,被人骗去了。”
萧成锐道:“所以还是当了?”
萧浚野道:“已经赎回来了,就……花了一百两,我自己出的钱。”
萧成锐的眼角抽搐,仿佛觉得心疼,一百两也不是小数,岂能平白喂了狗?萧浚野的目光游移,幸得萧成锐不知道孔家人开了多高价,要是知道五千两,袁窈帮自己的事就瞒不住了。
他想了想,试探道:“师父知道么?”
萧成锐面沉似水,道:“八成是知道了,前几天见你师父,他让我好生管教你。”
萧浚野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师父的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自己给他丢了这么大的人,见了面恐怕要被他修理一顿,这几个月还是躲着他老人家为妙。
萧成锐看向女儿,低声道:“前阵子皇帝收到信报,说镇南王私自养了不少人马,对朝廷怠慢无礼。陛下在折子里斥责了镇南王,听说袁驭恒收到折子之后病了好几天,是真的还是装的?”
萧秋仪来就是说这件事的,道:“天机阁也收到消息了,说袁驭恒收到了折子十分惶恐,当天就犯了心疼病,在家里躺了半个月了,但是不是装的就不知道了。”
袁家有不臣之心,皇帝也不是头一天知道了,三五不时敲打他几下。袁驭恒摆出一副年老体衰的态度,皇帝一斥责,他就称病,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藏了多少兵马。他的结义兄弟狄彤昀从年轻时起就对他惟命是从,这些年天高皇帝远,他在西南积攒了不少钱粮,与袁驭恒共同进退。若是袁家真横下心要反,势必有一场大场要打。
萧浚野竖起了耳朵,道:“袁家会反么?”
萧秋仪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么?”
萧浚野正色道:“人又不是一辈子都一个样,真打起来我也得上战场,问问怎么了?”
萧秋仪的神色凝重,道:“皇帝既然敲打他,便是有动手的意思了。若是对方没反应,他就像先帝对付前朝老臣一样,剥夺了他们的实权,弄到眼皮子底下来养老。不过袁驭恒可没有那么老实,先帝在时他还有三分忌惮,如今朝中没几个人能治得住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南边就要起事了。”
萧浚野皱起了眉头,虽然早就知道袁驭恒不是省油的灯,可一旦他造了反,袁窈就是反贼的儿子。萧浚野沉默下来,袁窈应该已经知道这些事了,却没跟任何人说。
情势变成这样,就算袁窈跟袁家断绝关系,皇帝也不会饶了他,更何况他还惦记着家里的母亲。镇南王一有异动,他这个做质子的先遭殃,眼下的情势,他竟是只有离开一条路了。
萧浚野坐立不安,这就想回去见他,问问他有什么打算。父亲看出了他的心思,道:“袁家的那个质子柔中藏奸,你别让他骗了。早让你跟他划清界限,现在还不算太迟,咱们萧家世代忠良,不能与乱臣贼子为伍。”
萧浚野的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没办法回答父亲。萧秋仪注视着他,仿佛要探究出什么似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道:“你很在意他?”
萧浚野还撑得住,道:“什么?”
萧秋仪便笑了,仿佛觉得这小子也学会装傻充愣了。一行人打着灯笼从外头过来,一人道:“夫人到。”
平阳郡主的身体不好,萧成锐不想让妻子担心,道:“别叫你们母亲知道。”
三人不约而同收敛了心思,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萧成锐露出了笑容,道:“夫人来了,叫人上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