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萧浚野回了太学。他一头扎进了袁窈的屋里,道:“阿窈,你在不在——”
袁窈已经收拾好了,里间放着几个包袱,其他的东西一概不带了。萧浚野见了那情形,静了下来。两人对视了片刻,什么也不必说,心里都清楚。
袁窈道:“我父亲犯了心疾,我得回去尽孝。”
萧浚野知道袁家被皇帝盯得紧,他留在长安早晚要被连累。他不舍得他走,却也不希望他获罪。情势这样,活着最重要,他轻声道:“那就走吧。”
话说出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哽了。袁窈的眼圈也红了,萧浚野将他抱在了怀里。淡淡的幽香传来,他就要离开自己了,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见。萧浚野心里极其痛苦,刹那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跟他隐姓埋名去一个没人认得他们的地方,安安静静过一辈子。
自己有家,他也有放不下的家人,他们从一开始心里就清楚双方立场不同,早晚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他抱着袁窈的手微微发抖,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听家人的话,不对他动心。
可喜欢这种事,又岂是理智能控制的。萧浚野有些无所适从,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哑声道:“你早就想走了吧?”
袁窈心里也难过,垂眼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萧浚野还想在长安买个房子,前有泉水,后有竹林,是真心要跟他过一辈子。现在回想起来,袁窈一直没跟自己谈过未来,每当自己提到以后的日子,他总是露出有些伤感的表情,自己问得紧了,他便轻轻一笑,好像在逃避什么,如今才知道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把他能给的都给了自己。一想到他就要走了,萧浚野的心就难以抑制地痛起来。小懿从外头进来,见他们在,便悄然出去了。
两人坐在一起,袁窈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没说话。萧浚野也沉默着,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益,只想静静地跟他一起度过最后这一点时光。
天色渐渐晚了,萧浚野留在了这里。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风声呼啸而来,恍若有金戈战鼓声响起,眼下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萧浚野低声道:“若是打起来了,你怎么办?”
袁窈没回答,萧浚野本来还抱着一点幻想,想他说不定能斩断与袁家的关系。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如果袁窈带着母亲逃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护他周全。
可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袁窈垂眼道:“我母族的人都在那里,整个月照山几千个人,生于斯长于斯。我走了,他们要遭殃。”
祈族人本来过得自由自在,袁驭恒一到云南,便占据了月照山,把他们的族人充作了奴隶。这么多年来他们披枷戴锁,为袁驭恒修建陵墓,开采玉矿,袁驭恒能有今天,背后都是祈族人流的血泪。
祈族的公主在袁驭恒的手上,她是整个祈族人的人质,祈族人又是她的软肋,让她无法抵抗,无法逃脱。袁窈在那种环境之中,生来就是一颗棋子,不得不受父亲的摆布。若非如此,自己又岂会在这里遇见他?
萧浚野心中生出了一阵恨意,道:“那我打到那里去,把奴役你们的人都赶走,你就自由了。”
袁窈抬眼看着他,仿佛有些震撼,良久露出了苦涩的笑容:“就算如此,我也是乱臣贼子的儿子,天下之大,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萧浚野沉默下来,意识到他如今如履薄冰,这一局棋换谁来下都是战战兢兢。他走不了,就只能为父亲驱使,与袁氏共同进退。
萧浚野不想与他为敌,心乱如麻。袁窈轻声道:“想开一点,事情说不定没有那么糟。若是父亲真的生病了,家里的事交给大哥打理,我过一阵子再回来看你。”
萧浚野生出了一点渺茫的希望,虽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忍不住要相信。
袁窈拉着他的手搭在腰上,眼神怅然哀伤,想与他最后温存一回。萧浚野的手指慢慢收紧,把他重重地按在怀里,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他发疯地想再占有他,渴望看他哭和沉沦的模样,这一回理智却占了上风。他身子不好,明天一早就走,歇不好路上怕是又要生病。
袁窈抬眼看他:“不要?”
萧浚野摇了摇头,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鼻梁蹭着他的鼻梁,满是眷恋。不知道再见他是什么时候了,萧浚野想多看看他,一息也不愿浪费。
“睡吧。”
袁窈靠在他身边,轻轻闭上了眼。外头的草虫滴铃铃地叫着,袁窈睡着的模样安宁平静,萧浚野看了他许久,心情怅然而又温柔,不觉间也睡着了。
一道影子在窗外站了许久,悄然离开了。杨笙想着刚才听见的话,神情有些忧虑。袁窈要走了,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他恐怕有性命之忧。在太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对自己好过,他不想做对不起他们的事。
天还没亮,袁窈就起身了,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穿起衣服。他要回去的事需得瞒着外人,否则还没出城门就被朝廷扣下了。萧浚野翻了个身,摸索着扣住了他的手指。袁窈怕牵累萧浚野,低声道:“你别送了。”
萧浚野却舍不得,就算多与他相处一刻也好。他道:“你从西城门出去,我骑马从东门走,去城外十里云水渡找你。”
袁窈点了点头,出门乘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进了白茫茫的晨雾中。
一大早,城门前百姓来来往往的,有人挑着担子,有人背着篓子。萧浚野夹杂在人群中出了城,没引起人的注意。他骑马奔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了云水渡。
前头是一片黑色的石滩,一条河静静向远处流去,岸边长满了芦苇,在风里轻轻摇曳。萧浚野徘徊了片刻,一辆马车驶过来,缓缓停在了他面前。
袁窈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如芝兰玉树一般。他迈步下了车,萧浚野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天边的月亮还没沉下去,薄薄的一弯月牙若隐若现。
“皇城司的没为难你吧?”
他走的及时,朝廷还没下令。袁窈摇头道:“没人检查,就这么出来了。”
萧浚野知道他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再舍不得也得放手。他哑声道:“别忘了我。”
袁窈眼里涌起了泪水,道:“你放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萧浚野的眼角发红,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天就要亮了,小懿轻声道:“公子,该走了。”
袁窈把手抽出来,转过身的一瞬间,萧浚野隐忍的情绪几乎崩溃。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爱一个人,失去他整个世界就像变成了废墟。
袁窈低头钻进了马车里,放下帘子的刹那,眼泪也断线一般落了下来。
萧浚野往前走了几步,扬声道:“我等你回来——”
马车渐渐走远了,长风吹过,芦花如雪一般向天边飞去。他走了,萧浚野的神魂仿佛也被带走了。他痴痴地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再看不见马车的影子,这才如梦初醒。
这半年的时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萧浚野想着跟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歌楼里传来女子哀婉的歌声:“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那调子又高又细,一口气将绝未绝,唱的人心也跟着微微地颤。萧浚野想起他明月一般的模样,心里酸楚的厉害,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不觉间来到了他们的茶铺。
小胜在这边看店,见了他一诧,道:“公子,你来了。”
萧浚野没说话,进了屋坐在袁窈常坐的位置上。袁窈的身影仿佛还在这里,烧水、斟茶,偶尔抬起头来,看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露出一点笑容。
这屋里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萧浚野看着那些东西,心痛的更厉害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萧浚野的胸口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沉重得无法呼吸,恍惚地想自己以后怕是都不会好起来了。
下完成绩太学要放两个月假,杨笙好久没回家了,想回去看看母亲和弟弟,帮他们把家里的活干一干。他把衣服收起来,又把一个钱袋子取出来。里头有些散碎银子,是他在燕来居帮工赚的。那些银子之外,还有两张薄薄的纸,一共二百两,是孔玉屏给的。
他碰到银票的时候,手指仿佛被烫似的蜷了起来,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不光厌恶他,也厌恶自己。
孔玉屏给他钱的情形还在眼前,他穿起衣裳,把自己收拾的一丝不乱,从荷包里掏出银票递给他。
“拿着吧,花完了再来找我。”
杨笙不接,他就拉起他的手,把钱塞到他的手心里。他要杨笙每个月去找他三回,杨笙不愿去,又不能不去。
上回他让孔玉屏等了一天,隔天傍晚他就派人来接他了。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子停在学子巷口,两个仆役恭恭敬敬地说:“杨公子,请吧。”
那天杨笙挨了他一宿折磨,请了两天病假才养回来,下回休沐,那顶青色的轿子又来了。杨笙浑浑噩噩地上了轿子,想着自己从一开始见到他就怕得发抖,到现在的麻木,竟也渐渐习惯了。
头顶的蝉鸣聒噪,路两边浓郁的绿荫遮着天空。一丝若有似无的风吹过来,青呢小轿颤巍巍地停在了清水巷尽头的一间宅子前。
杨笙迈步下了轿子,走进了院子深处。主屋的门敞着,下着竹帘子,里头影影绰绰地坐着个人。杨笙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走进去,扑面而来一股凉意。
屋里摆着一盆冰,驱散了盛夏的热气,屋里屋外就像两个世界。孔玉屏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几份信报正在看。他漂亮的脸上带着阴沉的神色,不但冷冰冰的,更有一种不见天日的阴湿。
“来了?”
杨笙嗯了一声,停在门口。他勾了勾手,杨笙这才慢吞吞地到他跟前去。孔玉屏道:“最近在太学,有什么消息没有?”
杨笙垂眼道:“没有。”
孔玉屏冷笑了一声,道:“袁窈走了,大摇大摆地出了长安城。皇城司反应过来的时候,人早就走远了,你就是这么替我盯着的?”
杨笙打了个寒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我真的不知道……”
啪地一声,孔玉屏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杨笙的脸上顿时多了个红印子。他捂着脸,感到一阵热辣辣的疼。孔玉屏把他的下巴抬起来,看着他道:“吃里扒外的小东西,你什么都知道,就是瞒着我,是不是?”
杨笙恐惧得说不出话,浑身哆嗦着,只能不住摇头。孔玉屏修长的手指滑到他的脖颈上,薄薄的皮肤下是青色的血管,脆弱得轻轻一下子就能折断。
他轻声道:“你妄想挤到他们的圈子里,却也不想想跟他们差多少。除了我抬举你,其他人根本就瞧不起你。”
杨笙下意识摇头,心里却知道孔玉屏说的不错。自己确实打心底里羡慕萧浚野他们,他出身好,人也讲义气,要是自己也能成为他的兄弟就好了。可自己的出身太卑微了,不配待在他身边,就像角落里的苔藓,纵使向往也无法承受太阳的照耀,只能与阴湿的淤泥为伴。
孔玉屏摩挲着他的脸道:“整个长安城里,只有我疼你,你难道不懂?”
杨笙耷拉着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孔玉屏最讨厌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明明刚见的时候还是个鲜活有趣的人,现在却跟牢里的那些囚犯没什么两样。
他道:“要放假了,你就在这儿住着,别回家了。”
杨笙打了个寒战,根本不想跟他天天在一起。他道:“我得回去,我想我娘了。”
孔玉屏冷冷道:“留下。”
他的态度不容质疑,杨笙沉默下来,目光也变得黯淡了。扑棱一声,桌上的水晶缸里溅起一串水花,最后一条金鱼挣扎着,似乎也快死了。
前阵子孔玉屏养了几条凤尾鹅头红,大红脑门珍珠白的身子,刚买回来的时候挺活泼,摇头摆尾的还会往人手上游。养了一阵子渐渐就不亲人了,再过几日莫名炸了鳞,一个接一个地翻起了肚皮,剩下一条活着的掉了一只眼,姿态怪异地游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打小就养什么都不活,也不在乎,大不了死一批再买新的填上。可人跟金鱼不一样,这个死了,就再也找不到一样的了。
他觉得自己得对这少年好一点,缓和道:“罢了,这回饶你,起来吧。”
杨笙的反应有些慢,仿佛防着他又换什么法子来折磨自己。孔玉屏确实又想到了新花样,他弯腰把杨笙抱了起来,大步进了里屋,粗暴地扔在床上。杨笙还没翻过身来,胳膊已经被他扭到身后,用镣铐锁住了。那是货真价实的镣铐,又冷又沉,散发着腥气的铁锈味,是他平时带在身上锁犯人用的。
杨笙挣不动,心里有些慌了,扭头道:“你放开我!”
孔玉屏已然压在了他身上,没有前奏,也不在乎对方的感觉。铁链叮叮当当的,杨笙疼得声音直打颤。孔玉屏喘着气,只顾发泄着自己的戾气和欲望。他眼前迷蒙,大大小小的鹅头红从水缸里游过,摆着纱裙一般的尾巴。他把手伸进水里,那些鱼便亲昵地来蹭他的手,以为他会爱惜它们。
孔玉屏回过神来时,他的手已经攥紧了,一条鱼在水里扑腾着,渐渐没了力气。其他鱼一哄而散,惊恐地躲避着那只苍白的手。它带来食物的同时,也会夺走它们的生命。
“小笙、小笙……”他喃喃地叫着杨笙的名字,要得到他回应似的,低头咬他的耳朵。
杨笙沙哑地应了一声,身体因为疼痛微微痉挛,双眼也有些失神了。孔玉屏道:“他们都走了,你别离开我。”
杨笙这次没有回答,只盼着这种折磨能早点结束。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离开他,或许他厌倦的那一天,自己就自由了吧。
萧浚野接连几天都待在店里,不动也不说话,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他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子,感觉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一个女孩儿道:“果然在这儿,怎么了这是?”
小胜忧虑地看着他,低声道:“不知道,从前天就这样了。别人喝茶他喝酒,弄得屋里醉醺醺的,客人都不进来了。”
萧浚野一动,脚边的一个酒坛子发出骨碌碌的声音,满屋的茶香也压不住他身上的酒气。他睁开眼,见于白鹤和云露站在他身前,挡住了外头照进来的光。
“你们来干什么?”
他身上的酒意还没消散,声音有些沙哑。云露哭笑不得道:“放假了,公子,人家都领成绩回家了,大将军让我们叫你回去。”
萧浚野感觉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漠然道:“喔。”
云露道:“喔什么喔,你就不想知道自己考得怎么样?”
萧浚野见她手里拿着一叠纸,伸手拿了过去,一眼扫过去都是甲等,不光骑射、战策、经算是甲,就连他最不擅长的书法和文章也是乙上。于白鹤夸道:“公子文武全才,认真起来也能名列前茅,大将军知道了一定高兴得很!”
就凭自己根本拿不到这么好的成绩,萧浚野想起了跟袁窈一起念书的情形,又出了神。有时候他耐心地教自己,有时候又嫌自己笨,偶尔也会斥责他不用功,逼着他上进。他或笑或嗔,灵动的模样让他的心蓦然一动,随即怅然若失。
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萧浚野以前觉得那样的日子今天过完了明天还有,理所当然地会一直过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一去不返了。
他站了起来,在这儿待了这几天,衣裳没换,头发都打结了。于白鹤道:“公子,回家么?”
萧浚野也没什么想做的事,回去也行,便道:“走吧。”
小懿一直不来,小胜在这儿顶了好几天了,他从柜台后站起来道:“公子,我呢?”
袁窈走了,守着这儿也没什么意思。萧浚野道:“你也跟我走,这儿不用管了。”
小胜还有点不放心,道:“那店怎么办?”
萧浚野道:“我从家里叫几个人来看着,你先歇着吧。”
几人回了将军府,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太对劲,仆役来来往往的,不知道在忙活什么。萧浚野进了花厅,父亲和母亲都在。平阳郡主见儿子回来了,露出了笑容道:“过来,让娘看看……哎呦,这是上哪儿喝酒去了,一身酒味。”
萧浚野闻了闻袖子,不光有酒味,还有汗味、尘土和马骚味。他觉得自己是有点不讲究,笑了一下道:“就喝了一点,我这就去更衣。”
母亲也不嫌他,道:“先吃了饭再去吧,先坐下歇歇。”
萧成锐放下了茶碗,道:“听说太学成绩下来了,考得怎么样?”
萧浚野把那一叠纸递过去,萧成锐看了,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又看了一眼名字,确认是自己的儿子,高兴起来。
“出息了啊,终于知道好生读书了!”
平阳郡主看了儿子的成绩,也露出了笑容,道:“好孩子,娘就知道你聪明的很,一开了窍谁都比不过你!”
要是在从前父母这么夸他,萧浚野必然高兴得很,如今却没什么反应,仿佛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父母以为他累了,叫人摆了饭上来。母亲给他盛了一碗鸡汤,道:“多吃点,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
萧浚野想着袁窈现在应该已经到半路了,他一颗心都系在袁窈身上,对身边的事一概没有兴趣。吃完了饭也没多坐,就这么回去休息了。
萧成锐看着他的身影,道:“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
平阳郡主道:“孩子长大了嘛,有点心事也正常。”
萧成锐扬起了嘴角,道:“这半年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趁着他最近有空,周家的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找个机会跟他说了吧。”
平阳郡主轻轻一笑,道:“我都听你的。”
次日萧浚野睡到巳时才起,坐在床边一脸迷茫,仿佛还没想明白自己是在太学,还是在茶铺。小胜端了饭过来,摆在桌上道:“公子,老爷让你醒了去他书房一趟。”
萧浚野敞着怀,先把头发扎了起来,道:“什么事?”
小胜道:“不知道,可能是公子考得好,老爷要赏你吧。”
萧浚野哼了一声,觉得老爹不坑自己就不错了,叫自己去怕是没什么好事。他吃完了饭,整了整衣裳,朝后头书房走去。
屋里飘来松墨的香气,萧成锐正在写字,一笔书法刚劲有力。雪白的纸铺在案上,上头写着一行字。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萧浚野唤了声爹,萧成锐眼也不抬,端详着纸道:“写得怎么样?”
一股金戈铁马的气势扑面而来,飞白与锋芒中蕴含着多年征战的沧桑与肃杀,自己的字真有点随他。袁窈说自己多练练将来能成大家,看来还真有可能。
萧浚野蓦然想起他,心又沉了下去。袁窈就象一场细雨,已经点点滴滴地渗入了自己的生活,到处都有他的影子。萧浚野一念起他,心里就又甜又苦,神情也变得黯淡起来。
“好字,爹要是不当大将军,光这笔字也够留名青史了!”
萧成锐回头看他,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夸自己,扬眉道:“是长大了啊,比以前懂事多了。”
萧浚野笑了笑,他的个头快超过父亲了,平时穿惯了襕衫,总让人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今天他换了一身黛蓝色的锦袍,用革带一束,显得身材结实劲瘦,潇洒挺拔,着实有大人的样子了。
刘管家拿着个大红的单子过来,恭敬道:“老爷,这是礼单,您看这样行么?”
萧成锐接过去看了一眼,洋洋洒洒好几页,里头写满了东西。萧浚野瞥了一眼,见有大雁、新茶、绸缎等物,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道:“这是干嘛的?”
萧成锐一副淡然的模样,道:“我正想跟你说,你年纪不小了,爹给你选了一门亲事,就是周家的闺女,周钰的小妹子,你觉得怎么样?”
萧浚野登时懵了,道:“不是……怎么好端端的就要结亲了?我跟周家的妹子又没见过几面,凭什么就要娶她?”
萧成锐正色道:“周钰他爹打仗的时候为了给我挡刀死了,他临终前我答应过,要照顾他一家老小。他对咱们萧家有恩,你把他家闺女娶过来,这才是知恩图报的道理。”
萧浚野感觉一股火直冲头顶,道:“你答应他的事为什么要我来做?我从小带着周钰,把他当哥哥一样,吃什么、用什么都跟他一样,又带他一起进太学读书,难道不算报答?你这些年也没断了给他家送钱,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难道非得嫁进萧家来才算舒心了?”
萧成锐没想到这小子有这么大主张,皱眉道:“爹才说一句,你就有这么多话。人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个个都听父母安排,怎么就你跟个蚂蚱似的这么能蹦?”
萧浚野心里念着袁窈,许诺要等他回来,这辈子除了他谁也不娶。而且父亲这么专断,让他觉得很没尊严。他愤然道:“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为什么你让我娶谁就娶谁?当年你跟我娘还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捡了她一块帕子去我外公家求的亲,怎么到我这里就都变了?”
萧成锐跟妻子当年在京中也是一段佳话,至今说起来仍然被人夸赞是英雄配美人,羡煞旁人。虽然如此,他答应好兄弟的事也不能不作数,萧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娶周二小姐的非他不可。
刘管家在旁边站着,见气氛僵硬,出声道:“三公子,那周家的姑娘你小时候见过的,过年她来家里玩,你还说过周家的小妹妹漂亮的像画里的人一样。”
萧浚野对此没什么印象,疑心刘叔编排自己,一脸冷漠地说:“我从小在塞外长大,什么都没见过。好不容易回西京一趟,看什么不跟天仙似的?”
门外咯噔一声,萧浚野回过头,见周钰和严硕在走廊上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萧浚野死活不娶,还跟父亲吵成这样,周钰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严硕被夹在中间,两边都是好兄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轻轻碰了碰周钰的胳膊,低声道:“阿野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太突然了,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周钰这些年一直跟在萧浚野身边,两个人情同兄弟。他不想勉强萧浚野,却也不好直接闯进去,一时间僵在了这里。
萧浚野见他们俩都来了,气性越发大了,道:“石头都能找个自己喜欢的,他表妹小梅,两个人互相喜欢,还一起去逛夜市。凭什么我就不能选个自己喜欢的人?”
严硕顿时汗流浃背,道:“不是哥,你别说得这么严重,我跟小梅还没到那个程度,你给人家女孩儿留点面子。”
萧浚野逮着谁拉谁下水,道:“他还想着她的面子,不喜欢能这么护着她么?”
严硕彻底不敢说话了,周钰也沉默着。萧成锐注视着儿子,觉得他反应这么激烈不对劲,单刀直入道:“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萧浚野沉默了一下,道:“没有。”
刚才他还跟炮仗似的,逮谁炸谁,此时却突然缄默起来,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似的。萧成锐寻思着他这半年一直在太学读书,没听说他在外头招引什么女孩儿,觉得事情越发古怪了。
平阳郡主听人说丈夫和儿子在书房吵起来了,连忙赶了过来。她穿着一件丁香紫的薄绸上襦,洒金的百裥裙,一进屋整个屋子都明丽起来。她道:“怎么了这是,有话不能好好说么,爷俩跟乌眼鸡似的。”
她轻轻整了整儿子的衣领,温声道:“好孩子,你爹给你找的这门亲事亏不了你。她爹被朝廷追封了定远将军,她娘是四品命妇,周姑娘为家人祈求平安,从小在南边跟着师太修道,是个顶孝顺的姑娘,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不好你先看一眼,诶,那画呢?”
萧成锐从书架上拿起一幅画卷,哗地一下子在书案上展开,是个少女的画像。萧成锐道:“这就是周二小姐,这么好的姑娘,配你还亏了不成?”
萧浚野一副冷淡的模样,扫了一眼,见画上的女孩儿容貌秀丽,又有种端庄之态,倒是个难得的美人。纵使如此,比起袁窈也差得远了。萧浚野漠然道:“好不好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娶。”
郡主被儿子气笑了,觉得他就是在跟他爹较劲儿。她表情变得神秘起来,低声道:“你别任性,这姑娘可不一般。有相士看过她的八字,说此女贵不可言,将来的夫婿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萧浚野没想到能扯这么多有的没的,爹娘为了让自己娶她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他冷冷道:“什么意思,她能当娘娘?那送她进宫当秀女啊,嫁给我干什么。我又不想造反,再尊贵还能贵到哪里去?”
这么大不敬的话,他一点遮拦也没有,张嘴就说出来了。萧成锐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从旁边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抽他,叱道:“你个小畜生,胡说八道什么!”
萧浚野一蹦三尺高,灵活地躲开了。郡主在他身后道:“你去不去,后天带你们去茶楼喝杯茶,见上一面。”
萧浚野断然道:“不去,谁爱去谁去。”
严硕在门外站着,憨憨的像块石头似的挡着道。萧浚野把他往前一推,说:“就你了,娶皇后娘娘去吧!”
严硕被他推了个踉跄,萧浚野趁机拔腿就跑。父亲追了一步喊回来,他已经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