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鸦啼三声,似是迎我到来。
床榻旁的老妇人最后转转浑浊的眼珠,张口欲言,又叹一口气,于是长逝。
案上烛火将熄,原跪着的男子起身续上了灯火,新火苗翕动,浮浮沉沉的晦明映照逝者面庞,掩盖不住其苍白惨色。
男子缓步走出内室,脸色半分沉痛半分释然,我见他亲人逝世却喜忧交杂,心生疑虑。
只见男子望向窗外明月,满怀希望地喃喃:伯父,伯母溘然长逝,于钱家而言,终是柳暗花明了。
男子眼中含泪,叫过身旁丫鬟:“明日去请云峰观的师傅来为伯母超度,要好生操办伯母白事。”丫鬟应声退下。
我攥着勾魂牌幽幽穿过窗棂来到床榻前,摄出魂魄便挥挥衣袖,化作阴风挟阴魂赴城西土地庙。
丑时三刻,夜深如墨,凡尘一切事物都安然睡去。
土地公早已知晓我要到来,正坐堂中朱红案几前,右手轻放于案头一卷书册上,神态安定自若,静待我走近。生死轮回,于神而言,早已超然身外,平心而看。
我走上前,将批票呈上,并道:“劳烦爷爷久等,批票在此,还请认户。”
土地公眉眼微蹙,并无多言,挥手示意我品右侧方桌上的一杯清茶,那魂魄被捆魂索拘着立在原地。
这时我才看清这魂魄死时的装束:穿一席藕灰长袍,发髻松散,似是多日未打理。面容憔悴,皱纹颇深。
今日至钱府,只觉房屋气派,占地不小,虽有些陈旧,却不至于贫寒,不符着老妇气质。更怪的是,平常魂魄脱离肉身后,天命地运皆归本初,不缠于人世因果,却见她印堂发黑,周身隐隐有一层暗雾游走,而非捆魂索的厉气。
土地公翻阅面前所置《户籍册》,对堂前所立之人说道:“澄莹奚氏,胡安县人士,阳寿四十六,兹以通行。”话毕,信手化出一方红印,将土地大印端正地印在批票上。
我站起上前接过批票,见方印周围有一黑圈,中似有字,却不清晰。
土地公收回印章,亦站起,缓缓没入神,说道:“去吧。”
我微微颔首,见左门已开,门后便是凡人口中的黄泉之道。我解了妇人周身的捆魂索,便踏上了往生路。
路途混浊,暗无天日,我二人一路无言。
既赴黄泉,过二十四时辰至望乡台,思乡怀亲,尸身敛葬,再无还魂可能。
老妇深情回首,空洞眼轮中满怀惆怅。都说阴阳相隔是凡间最悲哀的事,所幸我为往生阴兵,不用承受这般苦楚。
她用虚无的衣角空抹眼泪,对我说:“差官大人,可以走了。”
我便继续领她往前走。
“差官大人,胡安县阴魂是否都由您押解?”她突然问我。
我一时惊愕。阴兵从凡尘带回阳寿已尽肉身的魂魄,并通往生之路,由阎罗定夺通行轮回或审判加劫。通常魂魄与阴兵不会交流,也不敢逾矩,况路上有若干关卡待过,若是不慎殒身,则视作前世余孽难消,化作厉鬼,不得超生。他们应担忧阳世亲友是否备全过关之宝,或反思今世罪孽才是。
但我并未不予理睬,左右她不在各关中殒身,来世再无记忆,多言几句也无妨。
“阴魂押解并无定律,只听吩咐做事。”我并不是扯谎,至今我未摸透其中章法规律。
她似全然未听我言,只自管自顾地喃喃:“不知是否见过幼子,若未曾谋面,老身得心安也。”
这话问得倒是有趣,言外之意便是在探问其幼子生亡与否。我已告知阴兵当差并无定律,而她还执意发问,想来极在意此事。
“自十岁走失后,再无仲轩下落。若能安然在世,就算不得相见,我也是高兴的。”妇人语气逐渐失落。
“阴魂没入轮回后,阴兵再无往生者相关记忆,我也爱莫能助。”我解释道。
听得这话,妇人面上满是悲哀。听她话中之意,那孩子至今下落不明,未知生死,想是找寻多年未果,落寞异常,只求幼子尚存人世,健康平安。
行走间脚下踏着的黄土中砾石含量眼见升高,前方便是恶狗岭与金鸡山了。
世人皆知灵魂脱离肉身后行往生路待转世轮回,殊不知由肉身尚存的灵魂转变为游丝缥缈的鬼魂困难重重,这恶狗岭和金鸡山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两道关卡。
远方隐隐传来急促凶狠的犬吠和尖锐刺耳的鸡鸣,阎罗有规,金鸡报晓时鬼差必须退让,故我无法陪同老妇越过此地。我向她阐释明白之后化作一缕黑烟,飘飘然前去山路尽头等待。
我在山前静候多时仍不见老妇身影,山中动静也实属怪异:鸡鸣狗吠仅持续了片刻,随后便恢复寂静,山中宛若无一生灵。若是她果真无缘度过此难关,我应早接冥令,原道而返,接引另一灵魂。
正苦恼间,只见老妇蹒跚而来,我疾步上前,未见其有半分伤痕,于是不解:“老夫人有何窍门毫发无损通过此关?”
据我以往经验,若要过此险山恶岭,亲友需在亡故人棺椁中放上打狗棒,手中紧攥干粮,胸口磁碟装五谷粮,方能赶狗驱鸡。钱家虽隆重操办老妇身后事,却未见上述物件于棺中一同下葬。
老妇悻悻地回忆:“那猛犬恶鸡远在十里之外朝我奔来,眼见领头的狗伸出黑森森的阴爪要将我撕碎,又倏忽止住,静立不动,当适时只隔毫厘。待全体侍从赶到,便齐整有序地匍匐在地,狗耷了尾巴,鸡歇了耸立的翎羽,寂静异常,倒是山谷间仍有余音回荡耳畔。山路崎岖,昏天暗地,老身行路不便,劳烦差官久等。”
这倒是新鲜,竟是这帮姥爷偃旗息鼓,不战而败的。我上下端详眼前的妇人,毫无稀奇之处,不想有如此神通。为不失阴差体面,我收了惊讶疑虑,故作自然:“想来老夫人自有神明庇佑,所到之处有金仙暗中相助,才没叫那鸡狗将你的灵魂肢解。”
没走几步,我觉周围阴气骤升,抬头望去,只见魂馆的旌旗风中摇曳,脚下也换了泥泞黄土,康庄大道呈现眼前。
“野鬼村邪崇聚集,上一关卡留下的过往灵魂的残肢断首皆聚居于此,随时会抢夺住宿鬼魂取而代之赴往生之路,老夫人仔细,莫被不明之物近身。”幸得钱家如其名,下葬时陪葬物锦袋中置有不少金银细软,我将这些塞于老妇人,接着道,“鬼亦爱财,接近时只管拿金银贿赂,自会放行,此刻街道冷寂,孤魂定是集于魂馆。”
相传魂馆乃至整个野鬼村都是黑无常所建。若遇黑无常敛尸,以财贿之,可保将死之人到天明。魂馆入口塑一黑无常像,全高五尺,通身黝黑,对面槛联为一匹五尺素布,上无字,以持黑白平衡。
魂馆形似人间的客栈,两层,一层为接纳魂客歇脚,另一层则暗为关卡,鬼魂需在此地歇息一夜,期间要保护其已有的魂形。
还未跨过门槛,见一影黑烟从中袭来,老妇人伸手举起手中银票,黑烟正中银票,立马现了形,只见眼前之鬼脸贴银票,着高冠,披一袭红袍,这便是魂馆的主人。
这厮敛了财,摆出阿谀奉承的嘴脸,热情地将我和老妇人迎进门。魂馆大厅四周暗影攒动,想来全是被店家驱逐的游魂,待他将灯火尽数点亮,四下立即清亮许多,寂静不少。
“老夫人何方人士,喜食辛辣还是嗜糖,口味偏淡还是偏咸?”
老妇缓声答道:“倒不觉得腹饥,只是口渴得紧,劳烦店家上壶茶吧。”
“还请稍等。”店家转身走远,没多久端上茶壶茶杯,“此乃上好的雨前龙井,馥郁淡雅,宜细细品味。”
老妇饮茶间隙,他一直伫立一旁,我自然知晓他的鬼主意,腹中算盘各子碰撞皆为钱银落地声。
老妇人放下茶具,见他目不转晴,只好连声尬称茶之味甘,以表尊重。后似明白过来,愣神片刻将怀中钱袋塞进店家手里,关切地问道:“不知店家是否见过老身小儿,名曰钱仲轩,至于模样年纪,老身道不明,可若......”
没等老妇说完,店家忙忙打断道:“不知年纪模样,这让我如何辨认,世上重名之人千数有余,我怎知哪个’钱仲轩’是老妇人幼子。”
老妇低声叹道:“世事最为难料,老身为难店家了。”
店家忙道:“老夫人所言甚是,这冥冥轮回我怎能算得明白。我也希望仲轩安好,还未到过此地。那二位慢用,魂馆尚有许多事务待处理。在此歇上一夜,明日忘川船只靠岸,即可启程,那我就先退下了。”店家讪讪一笑,向后退作两步便又化为阴风隐匿黑暗之中。
我见妇人愁眉苦脸,心中无端难熬,便问道:“老夫人不妨将幼儿丢失情节细说与我,或许我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日后往阳间索魂顺道求证,尚有可能知仲轩仍存于世。”这后半句当然是扯谎,她转世后我又何来这些记忆,老妇并未拆穿,只是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