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以卖布营生,几代传承得些祖产,先辈朝乾夕惕,布庄生意蒸蒸日上,却不知何故自我嫁入钱府便日益萧条,十五年前,布庄风雨飘摇之际,老爷忽得一笔生意,对方是老爷的旧友顾顺,发迹后定居芸州,为挽布庄,老爷与我决定亲赴芸州,共商合作事宜,因仲轩顽皮乖张,外人管教不住,故也携他一同前往。
洽谈过程十分愉快,为尽地主之谊,顾老爷特在芸州招牌酒楼聚善堂设宴,盛情款待。回程路途劳远,老爷决定于聚善堂暂住一宿,第二天再返程。
午席间,老身与顾夫人说起忧心事来。老爷与我身子康健,常年无疾,却不知为何无法使钱家人丁兴旺——仲轩长兄先他三年出生,随即夭折,仲轩之后,便再无一子半女。
老爷与我服药贴、拜佛神,愿子孙满堂,久不见成效。顾夫人听闻此事,甚是关怀,说有一秘方可传我,我喜不自胜,谈笑间惊觉仲轩不见了踪影。于是四下寻找。
万幸,在聚善堂厨房外寻得了正在哭泣的仲轩,店小二立在一旁,貌似呵斥,我见仲轩手中一尊观音佛像,揣测应是小儿顽皮,惊动了供奉着的菩萨,忙上前夺下佛像,恭敬地双手奉还。小二愣了愣,随后接过佛像。
寻回仲轩后,顾家老爷夫人也放下心来。
仲轩哭闹过,午后昏昏欲睡,我哄了他在房中睡去,随后至大堂,与顾夫人一同观赏丝竹弦乐。
期间谈起寻得仲轩时的细节,不料顾夫人听后神情忽异,心生怀疑:聚善堂招牌富贵满堂以鳜鱼炮制,每日杀生无数,又是厨房重地,怎会摆放不喜荤腥的观音塑像,我笑道想是店家疏忽,顾夫人煞有介事,恐此酒楼冒犯观音会有不祥之事,提议老爷与我当晚暂住顾府,虽远离城门,却能避开灾祸。
等我回房整理包袱时,仲轩再度不见了踪影,酒楼上下苦寻无果,顾家也出动人力,数日过后,毫无音讯,于是上报官府,县令大人差十余名衙役上街找寻,终无线索,隧仲轩失踪成悬案。
老爷忧心布庄,先行返程,老身暂住芸州,日日张贴告示,同时沿街找寻,终日劳碌,自此大病一场,只得回乡养疾,痊愈已过数月。
老爷挂念失落之子,身子骨每况愈下,三年后驾鹤归西,布庄便由侄儿维持至今。
十几年光阴,仲轩若安然在世,想是翩翩少年模样,只可惜老身,再无福分与他相见了......”
时辰已到,我与老妇立于岸边,迟迟未见忘川船夫摇橹前来。我并不气恼,只高声道:“船家若是耽误了往生时辰,这忘川恐是要易主了。”
顷刻,一艘双桨乌篷呈现眼前,静伫不动,仿佛已停泊数千年。
“船家日日摆渡,属实辛苦,过忘川后我定会呈报阎王,让船家卸了这苦差事,另寻一份清闲营生,如何?”
船家忙跑出来急道:“是哪个不肖后辈以下犯上,戏谑老夫?”一见是我,又转了话锋,“好啊,原来是你小子,你若这样为我考虑,我必定稳持双桨,别叫这破船一翻,恶鬼将你噬了魂去。”
忘川地处黄泉冥府分界之际,河中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
我搀老妇上船时,轻声叮嘱:“河中异物凶险异常,老夫人仔细脚下,莫被河水沾身,染上晦气。”话音未落,老妇一脚踩进了岸边的低洼,衣裙一角霎时溶进了水中,我将她扶住,随后快步走到船内坐下。
船夫倒是司空见惯:“如此不当心,白白为后世添上几重业障,唉。”随后划动双桨,船稳当地驶向了对岸。
老妇低声说道:“船夫倒是年轻。”
“船夫天生童颜,实有上百年岁,虽言辞平易,见识颇广。”
忘川河上瘴气浓烈,老妇自然是出不得船了,她在船中小憩,我独自到蓬外与船夫招呼几句。
船夫正立于船头划桨,见我道:“老夫手头功夫可紧得很呢,你莫来监视我,说些风凉话。”
船夫素来与我交好,固然不会真对我刚才的话耿耿于怀,我故作恭敬,笑道:“晚辈冒犯了,船家您大人有大量。”
“臭小子,还到阎王面上去告我,依老夫看,你这一趟,根本进不得阎王府。”
阎罗指示确为直通轮回,只是我感到困惑,这老妇长子夭,次子匿,夫死,家道中落,想来业障累累,不知为何可免堂判,船夫消息灵通,说不准能告知一二。
“不知船家论断何出?”
“二十八宿,天元气,万物之精也,而有四方宿名,青龙、玄武、朱鸟、白虎。朱鸟,为朱雀俗名,于朱雀七宿中,有一座鬼金羊,事人间金玉疋帛,丧祸诅咒、毒药,司察奸恶之司。此星君坠入凡尘修行,轮回三番,缠丧祸之气终生。”
“船家的意思,这历劫星君正是船中老妇?”
船夫迟疑片刻,笑道:“非也。只是想到鬼金羊星君修行这一逸事。船中老妇生前有一子走失,当时十岁;若真为星君,其障劫绝灭后代,子女俱殒,不会长大。想是老夫错算。”
“可此妇人无通关法宝,亦毫发无损过了恶狗岭与金鸡山,这是为何?”我愈发疑惑。
“如此说来,也许是未知神祇吧。”船夫似乎不愿再与我多说。
我想到老妇方才沾染忘川水一事,便对船夫说:“我记得你那儿应有化解忘川水戾气的法宝,可否借我一用?”
“怎么,你要帮衬那往生者?”船夫戏说。
“你揣测她并非凡骨,他日此仙若是回得原处,念你我这份人情,说不定我们也可飞升天界。”
“你这小子做的梦倒挺美啊。”船夫笑道,“也罢,老夫就看在你的面子上,破一回例吧。”船夫信手变出一白瓷瓶,交于我手中。
“算你识相。”我收起白瓶。
“臭小子。”船夫奋力摇桨,船只行进速度更快了些。
篷中,老妇因瘴气包围正安然沉睡,我将船夫赠与之药尽数撒在她脚踝处。前世她以备受苦难,如今白白积累业障,我如何忍心不出手相救。
下了船,船夫似有深意地对我:“小子,前头便是奈何桥了。此桥一过,再眷恋不过的,也会被遗忘。”
我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身旁老妇传来轻叹。我忙道:“我又不是头一天做阴兵了,这哪会不知,你这老头真啰唆。再会。”
他清朗地笑了笑,划桨离岸时吟道: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既往生处别孟婆。
远远望见孟婆在三生石下打盹,待我们走近,才慵懒地缓醒过来。
“往生者是吧,来来,到这儿领汤。”他一骨碌站起,走向架在奈何桥头的孟婆桌,旁是一口大瓮,上写朱红“汤”字。
“时过境迁,孟婆都由貌美淑女变为偷懒稚童了。”我笑道。
“你这小小阴兵胆敢口出狂言,谁是稚童?谁要当孟婆了?”听闻孟婆一族的下一任继承者尚未开化,对其使命甚不在意,几次三番请愿不做孟婆,今日一见,倒是不假。
老妇倒并未孟婆顽劣而恼怒什么,只端起汤,又迟迟未见饮尽。她注视着手里的汤,眼神中有万般流连。
孟婆眼见有些不耐烦:“快喝了吧,前世遗恨世人皆有,来世还未到来,你别错过了时辰,影响了后世福泽。嗯,磨磨唧唧的。”
“老身,老身只是.....”临行前,老妇泣不成声。
“这么大年纪,还哭鼻子......阴兵兄,你也劝劝,她不愿过桥滞留于此,我那老祖宗又要数落我办事不力了。”孟婆语气显得有些局促。
我一时也没了主意,见忘川岸边曼珠沙华绽放,流光溢彩,心生一计,伸手折下一支,没入老妇所立之处。“今以此作印记,若是夫人小儿存活于世,阳寿穷尽赴往生,路过此地饮汤时,感此印记,便能感知夫人前生思念之情。”我又对孟婆说,“想钱仲轩念母所思后没入轮回自会清除前世记忆,不与规矩冲撞,你老祖宗也不会怪罪。”
老妇思忖片刻,想来这也算是两全之法,得此印记寄托余念,不算得此事是无疾而终了。
她将孟婆汤一饮而尽,随后渐行渐远,直至跨过奈何桥,没入轮回。
孟婆走到我身侧,幽幽道:“你这阴兵惯会骗人,我怎没听说过曼珠沙华有如此神力,我可是只听闻曼陀罗华洁白胜雪,可寄无尽的思念,可此花一旦绽放在忘川岸边便会被折枝,你方才用的,明明是那绯红的——啊!”
我一把将这小孟婆拎起,放在他该坐的位置上。“孟婆可不是轻松的差事,好生坐在这桌椅前,若再偷懒,仔细你老祖宗也把你推过奈何桥,送到人间去走一遭。”
“知道了知道了,你这阴兵管得可真宽。”小孟婆嘟囔之时,我已经走远了。
过了些时日,马面兄上门探望,说有好酒邀我共饮,那酒确实甘醇沁人,回味无穷。
我不胜酒力,很快便有些迷糊了,我问道:“马面兄,何得这酿酒秘方?“
“倒是原先不曾用过的物什儿,此酒乃曼陀罗华酿成,前些日子见鬼差正折枝,我便讨了几株来,竟是无心插柳,酿出此等美酒。”
听到曼陀罗华,倒叫我想起钱仲轩来,便喃喃:“不知钱奚氏之幼子如今何处,是否也随他母亲一般入了轮回。”
“什么事?”马面素来千杯不醉,今日语气间也犯有醉意。
“钱奚氏,几月前投了轮回的往生者。”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意欲适可而止。
“阴兵怎会对已入轮回之人存有记忆呢,怎会有记忆?”
我瞬间酒醒,解释道:“许是忘川船夫平日喜与我说些俗尘逸事,一迷糊就有些错乱了,误将他口中的故事当真了罢。”
马面闭了眼憨笑:“嘿,这船夫肚中稀奇事多了去了,我亦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奇人怪事,倒是要寻个时机与他切磋一番。”
我趁机问:“船夫提起朱雀七宿中有一宿星君下凡历劫,轮回三世,灾祸缠身,你可知晓?”
“哈哈,我怎会不知,星君名曰鬼金羊,司奸恶,你说,嗝,对是不对?”马面真有些醉了。
“的确如此,船夫并未说全,马面兄,你见多识广,你倒说说,若是如此星君一般,本应灭绝后代,却有子女降生,是何故也?”我望着酒坛中的曼陀罗华。
“这好说,灾祸之气与福,瑞祥兆相对,此孩童必有天命于身,若非大罗金仙,则为,天官地宦。”他说罢,嘟囔着“天官地宦”耳耳,沉沉睡去。
我耳边又响起孟婆的声音:“曼陀罗华洁白胜雪,可寄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