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梦中情境依稀，梦中的情绪却延续了下来，久久不散。她坐着呆怔了一会，方叹了一口气。

    感觉有点冷，转头看向窗外，发现太阳已移动了一大截，不再照射到她与案桌上了，心道怪不得梦中入水后感到了凉意，梦乃现实引发，当时阳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了，她晒不到太阳，体温自然也降了下来。

    此时太阳离落山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她身处最爱的藏宝处里，此地都是她的爱物；案上供瓶里插着的菊花，是她亲自在院子里挑选的开得最大、最艳的，依旧鲜嫩如初，芳香扑鼻；那个供瓶，大肚细颈，青红色，上头烧制了一支梅花浮雕，也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造型；身前的案桌、坐着的椅子，是她惯常使用的；桌上的书是《李太白诗集》，她极为欣赏崇拜的诗人，书里有她单独写的批注，写在空白的书签上，里面记载着她从小到大阅读这本书诗集的感悟，同一首诗，因年龄不同，都有不同的注解与心得，按年份次第排列；正好眼下的秋天热意未散，寒冷未近……

    又正好，她原本愤郁难消，大梦一场后心中蓄了大半喜悦，所以她觉得，此时此刻，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极为符合她的心意，，于是她微微仰头，眼睛微眯，嘴角绽放了一个笑容。

    ——真是再好不过了。

    笑完，她脚步轻快地从椅子上起身，在靠墙左侧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多宝盒，从里面挑出了一支她最喜欢的簪子——镶宝石蝶戏双花鎏金银簪，它华美又雅致，是母亲在她十三岁生日那天送给她的，她平时都舍不得戴，然后合上盖子，锁入柜中。

    她拿着簪子走了回来，手肘靠在案桌上，举起它细细欣赏了一番，再次感叹了它的美丽华贵，然后双手紧握簪头，簪尖朝内，用力往心口刺去——

    一阵尖锐的疼痛在心口袭来，然后蔓延到全身，她的手有些抖，但还是颤抖着手再次握紧，使力后一推——心口的疼痛叠加，她手上青筋尽显，脸上冷汗直冒，双唇不住颤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低头看着胸口，发现胸口处的衣裳正不断往外沁出殷红的鲜血，正顺着衣裳往下渗。簪子上，手上染了一些鲜血，白的、红的、银的、金的交相辉映，有种诡异的好看。

    心口处不断在抽痛，她似是脱力般放下了双手，冒着汗，口中无意识发出“嗬”“嗬”的抽搐声，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桌上，又溅到了脸上——她有些脱力，又有些头晕，还觉得冷，遂支撑不住，轻轻靠在了椅背上。在操控身体往后靠的过程中使了点力，牵动了心口，疼得她眼前一黑又一黑，直到靠在椅背上深呼吸了几口才恢复过来，当然呼吸间也带动了心口的伤，让痛感更加强烈——

    明秀靠在椅背上，双眼无神地看向前方，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迅速流失，有什么东西一直顺着心口往外冒，她的力气越来越小，视野也越来越昏暗，到最后，她快要支撑不住，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她不想摔在地上，地上冰冰凉凉的，她要是摔在地上的话可就再也没有力气醒来了，“这不好——”她这样想着，于是奋力往前一扑，上半身卧倒在桌上，眼前又是一阵黑暗袭来——

    她趴在桌上轻而急促地喘气，待稍加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后有些不满，就挣扎着将头转向供着菊花的那一侧，好半晌挪动到了准确的位置，发现眼睛能直视到的是瓶身，那些菊花只看得到模糊的影子，她抬眼皮也太过费劲，遂又挪动了下上半身，将身体与花瓶隔开一些角度，待一阵阵昏暗的视野过去后，她终于在最适合的角度微转眼珠，看到了鲜花满瓶。

    ——于是勾了一下嘴角。

    “真好啊——”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就在心里补上了这句话。此时她连着动作做下来，已是强弩之末，竟连支撑眼皮的力气都快使不上了。

    明秀费力地张着眼皮看着花。她此时已经不觉得心口痛了，就是很昏沉，使不上力，还有——

    “真冷啊——”

    她在心里说道。

    只见案上趴着的人双目无神地看着供花，不一会儿，睁着的眼睛越张越小，可以看出眼睛的主人在费力抬着眼皮，似是抵不住涌来的困意，这双美丽的眼睛也越发涣散了，若有人看到，会怀疑那人到底有没有视觉。终于，在一次阖眼中，只见那人的眼皮极细微地抖动了两下，似是要努力掀开眼皮，但最终随着这两下颤动彻底阖上了双眼，再没了动静，似是俨然陷入了沉睡，再醒不得了。视线若移开案上衣饰华美之人，便会发现案桌上一造型雅致的供瓶上插着盛放的菊花，鲜艳欲滴，似是才刚折下的；桌沿处反扣着一本《李太白诗集》，瞧着书页磨边的程度，必为主人时常翻看。再四处打量一番，会发现此室物品琳琅满目，却摆放得当干净整齐，想必定是此地主人心爱之处，乃不假手于他人亲手打理而来。转身移目窗外，便见夕阳西挂，秋日阳光照在身上，顿觉暖意生发，阳光下人行悄悄，，院里绿叶转黄，但依旧茂盛，秋菊丛发，凉风习习，不禁让人由内而外地生发出“秋日胜春朝”的感慨，让人不觉沉溺其中，心向往之，平白增添欢喜之情。

    ……

    明秀感觉自己沉沉地睡了一觉，等到自己苏醒后，发觉自己正躺在一片白茫茫之地，周围寂静地可怕，她侧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后，发现自己的胸口已全然不疼了，心口上的簪子也不见了，徒留衣服上一大滩血迹，她摸了摸，感受了一会，发现血已经不往外冒了，连伤口好像都已经消失了一般。她坐在地上，呆呆地看向前方，不知自己是为神仙所救还是已然死去，正处在地府中。

    正狐疑间，便见到前方一个衣着奇怪的小女孩极快地闪现在她面前，她被吓得双手撑地，不知是什么情况。

    只见小女孩眼睛闪了闪光，浑不似正常人所能做到的，她指尖碰了碰明秀的额头，霎时间，她前两次进入白茫空间的记忆传送到她脑中。她艰难地消化了脑中的讯息，随即，她怔然地问向面前的019：“原来我是不会死的啊——”，她显然被身为罗明秀的记忆所影响，毕竟和之前相比，她也只是多出了两段简短的记忆而已。

    “罗明秀——我作为她，这一世，过得不够好——”，她无声流泪，屈膝抱紧了双腿，难过得说道，“我让她没有了选择，在两条绝路中选择了第三条绝路，她死的时候也很痛苦……她生前人人夸赞，死后却要背负骂名，不知何时方尽……”

    “你就是罗明秀，若你不在那方世界出生，那个世界也不存在罗明秀这个人了。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自己做的选择没有对不起任何人。”019蹲在明秀的身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明秀还是很难过，死前的记忆太沉重太悲伤了。不过019的动作让她得到了一点安慰。她睁着泪眼看向019，说：“对不起，这一世，没有过好。”019知道，她是想跟自己说声对不起，毕竟作为一个活了几世的人，虽然记忆全无，是重新投胎了一遍，但她还是觉得这次自己活得太失败了。

    “这是你作为罗明秀生活了一世的影响。”019开口，“你已经死了一遍，把罗明秀的一切都抛弃吧，以往罗明秀所拥有的一切，所遭遇的一切，都随着你脱离那个世界而消失，你现在拥有的记忆和身体，也将会在你进入下一个世界而消失。生存与死亡，界限分明，一旦踏出，就永远和过去说再见了。不要难过，旧的经历已经死去，还有新的未来等着你。”

    “019——”明秀听见它这番理智又冰冷的话语，也是无可奈何。她向来就有些伤春悲秋，好弄风月，遇见这般不解风情的数字生命，一腔愁绪无法排解，只能转移话题，“019是你的生产编号吗？你前头还有18个编号吗？后面是不是还有其它编号？”

    “是我的生产编号，我前头的18个编号在投放前都因各种各样的问题销毁了，没有投放出去。我是第19个生产出来的，也是唯一测试成功并投放出来的，至于后面的编号就没有了，我毕竟是工作组心血来潮的产物，短时间内它们不会再费心力再生产出新的。”

    “所以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模拟人生系统。”明秀惊讶了。

    “是——所以你也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模拟人生的灵魂。”019回答道。

    “唯一么？”她的眼泪忽然啪嗒啪嗒掉下来，“真好——她喃喃出声。

    “还有更好的消息，你听了估计会开心。”019歪了歪头，“你死后的那个世界——W星系，K旋臂，18系编号115序列47的位面，朝代，在三十年后为异族所灭，后面再过四十年，又建立了统一的中原王朝。也就是说，在你死后没几年，王朝就陷入极为严重的内忧外患之中，你担心的死后丑闻，只有少数人谈论了数年，之后就陷入动荡与流离中，没过多久就不记得你这个人了。“

    ——“我死之前，王朝有千千万万个‘我’死于与我如出一辙的困境中；我死之后，王朝再立，也会不断有女性面临和我相同的境地。”明秀看着019无奈道，“世道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肉食者换了一批，思想并没有什么不同。”

    “社会发展必要的行进过程。”019开口，“有些是历史车轮下碾过的肉，命运如此，大环境下，凭个人力量是无法抗争的，再说了，类似你这种欲抗争命运的人，那些处于困境中的女性肯定有很多，但他们真的全心全意在抗争吗？就比如你，作为罗明秀的一生，你弟弟叫明德，你叫明秀，‘德‘与’秀‘字，让世人选择，大部分人都会更认同’德‘字，所有人会认同’德‘比’秀‘格高，你作为起了’秀‘字的人，向父母抗争了吗？你也曾叹息不能畅游江湖山海，身为女子，轻易不得外出，你作为被世人认为须被怜惜体弱之人，有过强身健体，向世人抗争吗？那冯茂间接杀了你的婢女和情郎，你作为他的枕边人，有考虑过一系列暗杀他的方法，向他抗争吗？你当初被诊断是否怀孕时，心里想的是如果怀孕，这一胎最好是男胎还是女胎呢？”

    019继续开口：“你以为自己在抗争，却没意识到自己自始至终都在顺应着那个世界的规矩、道理。你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好看的花瓶，哪怕内里充满才气，世人第一眼注意到的还是你的脸。你让自己温和礼貌，世人想的是如何亲近你、占有你。哪怕最后你受不了被你丈夫要挟着过一生，选择了自裁而不是顺应他的心意，你在世人眼中也被认定是羞愧而死，你的丈夫只会一怒之下觉得你还算贞烈，再重新娶一个听话的妻子……这个世界你怨、你恨，你也在无意识地托举着它——多可笑，你哪怕自尽，也为那个世界维护了规矩。”

    “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是人造的场域。”019拉着她颤抖的手将她提起，“不过你也不要难过，绝大多数生命都是如此，能认识到这些并且自我革命的人永远是极其稀少的。”

    明秀原本沉浸于死前的哀伤与愤懑中，为千千万万个女性而悲鸣，如今被019一番大视角的语言击中，世界观被击碎重塑，已是张口欲言不能言。

    “怎么样——不难过了吧？”019问她。

    “不——，恰恰相反，更难过了。”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无意识的人生而难过。如我之前所言，这一世过得不够好，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值得夸赞的东西。但你的这番话却让我从自己身上抽离了出来，给了我一个广大的视角去看那个世界，让我知道悲剧是必然发生的，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王朝。既然尚文，那必然抑武；既然重男，那必然轻女；既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那必然层层往下压迫越重。接受一样事物的好处，必然要一同接受它带来的坏处——我只是觉得，我待的那个世界，好的太少，坏的太多，我虽然见识不多，但我所看到的人，无一不活在压抑的环境中，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他们笑的时候太少了，大部分时候是面无表情的，是愁苦的——有人告诉我这是正常的，大家都这样，但我感觉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不应该生活地这么苦的——”

    “这就是封建王朝的局限性了。通过抑制大部分人的天性来满足极少数人的穷奢极欲，因为产出太少，人的欲望却无穷，极少数人就通过层层制定规则来达成夺取大部分人的劳动果实，让大部分人维持在饿不死的境地中，就会生不出心思，使不出力气来反抗了。”

    明秀眼睛一亮：“所以我之前待得世界并不算好是吗？还有很多更好的、更能满足人性的世界在等着我。”

    “是，星球序列47代表它的平均发展程度，越往前数，平均发展程度越高，序列45是工业革命的发展节点，跨过它，生产力能产生质的飞跃，压迫也会相应少很多。”

    “向序列47这样的世界很多吗？”“数不胜数，文明从低到高排列，就是金字塔型，低等级的世界总是占了宇宙的大多数。”

    “那就希望下次抽到一个发展程度更高、人民更加自由的世界吧！”明秀笑了笑，给自己一个鼓励，希望下次她手气好点。

    019招招手，一大片光团便飞来——“要抽吗？”

    “先别——太累了——我得再缓一缓。”她摇摇头，“我刚死就来到了这里，本就心绪不平，又被你连番刺激，我现在整个人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起大地动，经不起一点折腾了。让我缓一缓吧，待我平复下来再抽，到时估计手气也会好点。”

    “可以，”它正要摆手让光团退回去。“等等——”明秀制止了它，“就把它们放在这里吧，这里不是你的空间吗，你能不能给我变幻出一间屋子，让我进去好好休息一阵，等我准备好了就出来自己抽下一个世界。”

    019点了点头，只见它右手向上抬起，顷刻间明秀身后就出现了一栋和她的秋水居一模一样的房子，就是没有了院子。她欢喜地提裙跑入里面，在里头查看了一番，发现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原原本本地复制了过来，连她的藏宝处也是一样，瞧着竟似从原来的世界搬过来了一样。她进入藏宝处，细细摩挲了一下供瓶里的菊花，看了看窗外的白茫，喊了句：“019——”

    小女孩模样的019闪现在她窗前：“测试者有什么事吗？”

    “测试者？”她咂摸着这个词汇，“没什么，就是想跟你道一声谢——谢谢你，019.”

    “不客气，测试者——”说完它一闪又消失了。

    明秀在房间呆了一段时间后就出来了，之所以说是一段时间，是因为这处空间一直都是白茫一片，没有白天黑夜，她也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她猜左不过两三天的样子，而眼下她已经休息好了，也调整好了心情，就出门在前方的光团下面，仔细看了看，发现还是辨不出来好坏。这时019闪现出来，伸出手指在她眉心点了点——记忆全失的她宛若智障，她抬了抬手想摸摸脑袋，结果手触碰到了一些光点，光点们瞬间全都向她眉心飞来，其中一个淡金色的光点飞得最快，抢占了先机先一步冲入她的眉心——随后，她感觉自己突然置身在一片刺目的金光之中，还没等她从懵逼中反应好，她又立刻向下跌去，几个呼吸间，她便在下坠中失去了意识。

    这时，019招来这颗淡金色光点，探了探——“Z星系，A旋臂，3系，星球编号17序列42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