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被夫人这冷且艳的一眼看得心旌摇曳,鼓起勇气点了点头,明秀就让她下去忙自己的事。待房中只余她一人,她从镜中细细看着自己的眉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以往都是清淡中带着些许温柔与哀愁的,像是被春雨淋湿的蔷薇花。如今遭此大变,眼睛中布满了红血丝,眼下也一片青黑,眼神较以往多了些孤绝,失去了温柔。看了一会儿镜中的自己,她又把玩了下自己的发尾,一如既往如黑缎般光泽明亮,美不胜收——“楼上春风日将歇,谁能揽镜看愁发”。她轻声念了一句。
——虽然现在是秋日。
冯茂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亲自前来,所以明秀将银票交给了小蝶均分成两份分别放好在两个锦囊里,站在门前代为转交。翠柏和繁星二人的面貌与衣着已浑不似先前府中红人的样子,不再打扮,衣着朴素,此时正眼含热泪接过小蝶递过来的锦囊,“扑通”“普通”两声跪地声,朝着门内冷冷淡淡的夫人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头——
“夫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您都是奴婢们心中最尊敬的人,从今往后,奴婢与繁星不在身边,夫人万望好好保重身体,以自己为念!
“望夫人往后莫要记挂着奴婢们,奴婢们哪怕以后不在夫人跟头伺候,也会祈求神佛保佑夫人身体健康,平安顺遂!”
明秀静静地看着她们,她努力控制流泪的冲动,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索性放任,对她们大声说:“你们也莫要记挂我了,好生过日子罢!”话毕,不愿再做依依惜别之举,提步踏入内室,之后隐约听见了几句哭音,便寂静了下来。
……
今日是重阳节,因将军府这些日子以来大事不断,故只是草草庆祝了一下,至于秋水居内,则是半点水波不兴的样子,并没有什么节日的氛围。
自那日与翠柏二人道别后,明秀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她的藏宝处里,阅读着些文章、典籍、名家书画,以往看它们时尚带着懵懵懂懂和好奇,而今却识得愁味,品读中已得书中之意。她看书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往往在烛光中被小蝶催促,才停下纸笔书本,洗漱入睡。
书可以解忧,她在这种压力下竟还想继续这样不知时日的样子,可理智提醒她时间快到了——时间来不及了,已不允许她继续悠闲自在了。父亲母亲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笼罩她的结局的帷幕已蓄势待发,就等数日后尽数揭开。她是不会接受这个结局的,正如彩霞也不接受她被安排的结局。
院里的菊花开了,硕大的花朵吐蕊争芳,似是为这个美好的秋日而欢欣鼓舞,她看着脚下的菊花,也为这秋日美景而感动、快乐,她不禁露出一个微笑,瞧着很是开心的样子,一旁的小蝶见了,也为夫人开心。
——某一日明秀正在读书,冯茂突然过来了,他用带着三分不喜,三分傲慢,四分威严的语气向明秀公布了乐福一家的处理结果:冯茂以他偷窃将军府重要财务的指控将他下狱,又使了些手段让他在狱中受了一番苦楚,然后父母官判他流放至黔地苦役十年。他家的花田产业让衙役盘剥了几轮后倒没下手,只是那老花匠为了捞出独子,把大半家财都折进去了。
“我并未下手指使衙役前去盘剥他们一家人,”这是冯茂的原话,“毕竟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我岂会仗着身份去对付不相干的人?是那些衙役打听到了那陈姓花匠一家颇有资财,借故盘剥了几番,这种事情也是见怪不怪的,我也管不到,毕竟手底下的人捞油水的事县官也是管不着的……至于他家舍掉大半身家去救人的决定,我也无可奈何。”
明秀听后仔细看了他一眼:“知道了。”冯茂观她看他那一眼极为刺目,而面上却十分平静的样子,知晓她心里定然是怪罪狠了他,认为他如果不将人投入大狱,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几欲害得人家破人亡,他欲解释一二,见到她对他的排斥之意明晃晃地摆着,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他站起身欲离开,想了想还是为自己辩解道:“那贼子毕竟惹到了我将军府,这桩事哪怕落到了其余权贵人家头上,做的也不会比我冯茂少,你是名门出身,向来知书达理,也应明白有罪当罚,恶有恶报的道理,此事已了,我也不会再揪着别的不放,你尽可放宽心。连日来,你气也气了,也该记着自己的身份,莫再生出事端,让别的人看笑话!平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堂堂一个世袭将军,断不会亏待自己的夫人!”说罢,见明秀依旧不搭理他的样子,毫不留恋地背着手离开。
明秀看他这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十分厌恶,只觉得一想到这个人就反胃恶心。最后这句话说得再漂亮还不是作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给别人看,也给即将到来的岳丈岳母看!
她毕竟不是爱惨了那乐福,在生起少许为喜欢的人悲惨的遭遇而难过的情绪后,更多的是为他一家子人财尽失的同情和愤怒!冯茂以为他将他们家的遭遇说与自己听后,自己内心会更加煎熬,更加悔不当初,自责自己牵连了一家子人逢此大难,从此对他又敬又怕,再不敢迈雷池一步,却没想到她未顺着他的思路去想。她觉得自己带累了乐福一家并非是主因,而是次因,主因是他冯茂仗势欺人,他从出手抓人下狱,使手段让人在狱中折磨他,又判他苦役十年的举动后就不难想到后续的发展——乐福父母已年老体迈,他乃家中独子,为防血脉断绝,他家人必然会设法营救他,如此,人财两失才是他的本意,而非是他口中说的单单只针对乐福一人。
历来武将生性残忍,不将人命放心上,她在嫁给冯茂后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在确定了冯茂要对乐福出手后,她就觉得他们一家可能也要被波及,果不其然,只能说冯茂不愧是冯茂,无愧于阖府上下都畏惧他的名声。然而,明白归明白,等冯茂亲口说出他们一家的结局,她依然无法接受。
她此时恨透了冯茂!恨透了这座将军府!恨透了权势压人!恨透了这礼义廉耻!恨透了这世道!不能让人开开心心地活,总要给人装上枷锁,被被别的人当成财货!
她忽而想起了那位“自尽“的安远侯夫人,她死时,也是如她这般痛恨着这世道吗?
人真的犯错就必定要用性命来抵吗?女人必定要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吗?
她在一个夜晚与外男见了面,说了一番不诉衷情的话,就真的要搭上两条命吗相抵吗?一句“不守妇道“,就将她所有的才情、品格全都否定了吗?
她想起了那一晚的天与地,想起了春日那一树一树的花开花落,鸟鸣啾啾,想起了书中的诗句,夏日池中的粉荷,冬日的风雪阵阵……
最后她什么都没想起,只觉得整个世界——连同她自己都不存在了。
冯茂从秋水居回到自己的住处后,招来陈管家吩咐他将府中上下都打扫一通,以便迎客,陈管家虽不知做出如此大的阵仗到底迎的是什么客,不敢多问,领命下去后就将将军的命令告知阖府上下,不一会儿,整个将军府就热火朝天起来。
秋水居内仍是一片平静,府中的热闹与它无关。明秀见院中菊花开得正好,就去拿了剪子去剪了几支开得正盛的白菊和□□,将它们插入供瓶中,摆放在藏宝处的书桌前,所谓品茗、赏花、闻香、读书,秋日的阳光温暖又清冷地透过窗扉铺在案桌上,菊花也透着一股冷而苦的香气,供瓶泠泠,花枝簇簇,花与书香杳杳,浮沉摇摇,阳光耀目,间杂着寒蝉鸣叫,除此之外,并无人声。
明秀在这么温暖的阳光照耀下感觉整个身体似乎被融化了,她微微眯了眯眼,发觉自己晒地有些困,反扣书本推至前方,双手交叠,头轻轻枕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走入一片梅林中,但见梅树株株高大有致,形态不一。梅花花开正盛,清香扑鼻,呼吸间全是幽香,梅花有白有粉,间杂几株红梅,举目望去,株株美丽可爱,似是延伸到视线尽头。她轻笑着踱步欣赏,抬足间发现自己穿着粉色锦衣,白色绣鞋。梅林中微风轻拂,落英却飘飘扬扬而落,真不知这满树梅花正盛,哪来的这么多花瓣飘下,连地上都铺上了一层花瓣。明秀抬脚走动,踩在花瓣上,触感软软的,颇为自在。她似是来此处游玩的游客,只轻轻走动,含笑着举目四望,花瓣扑身而来在她身后飘扬而去。她感觉自己成了花中仙,也是这梅林中的一员,一切都让她欢喜,让她忘了自己的来处,忘了自己的姓名——
“真好看呐——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能亲眼看看满山繁花,如今终于看到了。”
她像个实现了愿望的孩子,穿过落英缤纷,穿过重重花树,向着不知名的前方和未来走去,林中唯有脚步轻踩的声音。
走了好一阵子,明秀看到前方不远处似是有处宽阔之地,遂掠过几株花树,发现前方豁然开朗——是一条宽阔的河流,自右前方绵延至此,水流静谧,河面上铺满了梅花花瓣,白的粉的和红的,放眼望去,不似河水,倒似一条用花瓣织成的巨毯,铺在地面上,只见河面两岸梅花林立,花瓣纷扬而下落入花毯,水上的花瓣静静地躺着,似是待人捞起,此刻天光明亮,阳光被白云遮住,水面上的花瓣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她为这眼前的瑰奇美景所震撼,微微张口,却口不能言——看到眼前景象的第一眼,她就明白了:“世界上再没有比这里的景色更美的了。”眼泪夺眶而出,如此良辰美景,内心突然涌起无限伤感,无限欢喜。这无尽的悲喜之情霎时将她全部淹没,让她的视野都被模糊了一阵,好一会儿,她无声地流着泪,轻轻走到了河水的尽头——
她看了下脚下的花瓣,蹲下身,伸出手摸了摸上面的花瓣——花瓣随着她的动作打着转儿移开了些许,露出了其下的水面,她顺势将手探入水中,发现河水清澈,触手微凉,因尽被花瓣遮蔽,看不出水里是否有游鱼水草。
她有些感怀,流着泪怔怔看着面前的花毯,未几,心中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这里很适合我溺亡在此。
她自然而然地起身在原地回顾了一下身边的梅林,旋即,毫不犹豫的抬脚,踏入水中——
入脚时初时浅,随着她向前方艰难地走动几步,水位渐渐深了起来,河底的淤泥让她走得有些吃力,河水越往前行阻力越大,面前的花瓣随着她的前行不断被推开,花毯的视角在往上走,距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快淹没她的嘴巴——
直到淹没了她的嘴巴、鼻子、和眼睛,手脚扑腾了几下,她在水中翻了个身,眯着双眼看到光明迅速被周边的花瓣填补,水下立刻变得昏暗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在水中吐出了几个泡泡,身躯似挣扎未挣扎,感受到口腔鼻息全被河水占据,窒息的感觉迅速将她收束,且越收越紧,她的头脑逐渐变得混沌,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
在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想的是:大意了,这种死法有些难受。
窒息和黑暗她不喜欢。
明秀身躯剧烈一抖,惊醒过来。情绪还依旧在死时的状态中,她抬眼一看,周遭哪有什么梅花林?哪有什么花毯?迷茫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个梦,自己才伏案醒来,自己在秋日的暖阳中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这样一个美轮美奂的梦。正要细想方才的梦境,却发现梦中的经历似是轻雾迅速飘散了,只模糊记得几个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