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默举着手枪,淡淡道:“放下炸药。”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静得甚至有点木然,像面具一样。墨良看着监控上的画面想。一声枪响从画面里传来,叩进他心底。他愣怔地看着屏幕里那个人,不敢置信一般。
秦默之前……从来不开枪的。
墨良合上眼,心知他好像……确实……做得太过分了。
秦默弯腰捡起炸药包,起身时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摄像头。
冷白的光打在他半边侧脸上,勾勒出来的轮廓依旧怎么看怎么耐看。
然后他就这么毫不掩蔽地从监控画面里消失了。
半个多小时后,城郊废弃的工厂。
生锈的铁门刺啦刺啦响着,秦默叼着一枚飞镖拍了拍手,门边歪着几个人。
他走到柜前将炸药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秦默道:“马局,放好了。任务完成。”
然后他就扔开通讯器,脱力地坐下,完全无视那里传出的一声声焦虑的叫喊:“小秦,”“接个话!"“你在哪?!”
他望看炸药上的倒计时,安静地阖上眼,在心里默数着。
完全没人想到秦默这时节外生枝,立刻派人过去少说也要20分钟往上。
这时间够了。
他在那场天灾里死去的生母,自生下未素未谋面的父亲,二十年前深埋平在废墟下,陷入黄泉的家。
他所有的努力在现实面前杯水车新,上帝冷笑着回他了凡人逆天改命的愿望。
年少时炽热滚烫的心依旧在胸膛里跳动,迫使他记起往事。
——如果当年那个热血难凉的少年知道结局如此,还会那么一无及顾?
——不会吧,也许。
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已经一团慌乱。
“快他妈的叫人去找秦默!出个什么意外他爸妈那边我怎么交待!”秦默呼吸一滞,他的养父母。
可来不及了。秦默自嘲地想。
他脖颈上缠着的白纱带透着血迹,没入衣领,纱带从袖口露出一直缠到手腕。
好痛。
秦默的眸子很轻地眨了一下,不可能不疼的,可他习惯了。
不知道墨良发现他跑了是个什么反应。
鲜红刺目的倒计时只剩最后一分十九秒。
夜阑市公安局第一支队的队长,也不过是个一昧回避现实的、毫无底线的——
他努力找一个最下贱的词来形容,却怎么也找不到。
看吧,连用尽字词也形容不出他的逃避软弱,他对人间的失望到罪无可赦,于是上天判了他一个死刑。
门被用力踹开,秦默本能地拍脸,下一瞬被扑在地上。
身上的人咬牙切齿:“我不许你死,听懂了吗?!”
身下的人毫无动静。
“谁TM允许你找死?”
秦默抓住他压在肩上的手:“你怎么找来的?”
墨良冷笑:“他们追不到你,你倒是很会计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声东击西——”
“但我知道你的目标只是这里。你可以不被别人注意到你在找什么,但你什么时候骗得过我?”
“……”秦默叹了口气,“如果你是个……我们可以是很好的搭挡,墨良。可你我都知道,我是个警察,你却是成天在黑夜里行走的人。人间人是非黑即白,还有晨昏,可法律不是。”
他试图把黑夜里的人拉回白昼,自己却一步步走向深夜。
他愿意换他永不见天日换墨良往后的光明磊落,甘愿以他下地狱换墨良走回人间。
只是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一点一滴都不允许被颠倒错位,更不允许天堂与地狱清浊不分。
墨良仰脸急促地望了眼倒计时,扯起秦默的领子把人摁在墙角,背对着炸药,看看秦默毫无波澜的眼里映着的倒计时的红光。
最后几秒,他说:“我回家,你还等我吗?”
秦默的目光闪了闪,唇角露出丝薄凉的笑:“等。”
——轰!
两层的平楼顷刻塌陷,秦默看着替他挡着背后一切的人,眼前恍然闪过二十年前的那一幕。
母亲流着泪把他护在怀里,他恐慌地望着断裂砸下的房梁,吊灯落下时碎了一地玻璃渣,呛起一地的水泥灰。
命运嘲弄般让他再次面对少时的阴影,犹如这中间二十年不过是他蜷在废墟下做的一场梦。
秦默感觉墨良在下坠时推了他一把,等他反应过来时面前的平楼 已经成了记忆中的那样。
他咬牙把压在腿上的一块石头搬开,怔怔地抬头。
天空雷鸣电闪,乌云遮月。
“墨良,"许久,他慢慢开口,“我知道你听得到,也不用再回答。”
他舒了口气:“我希望往后,倘若我们还可以见到,是在日光下。”
秦默说完便转身走去,甚至没停下脚步,也没回头多看一眼。
他抬起手背抹了下脸上的血,狂风吹过弄散了衣服领口,露出原本衣下藏的严严实实的痕迹。他抓紧了领口,步子终于在那一瞬露出几分犹豫。
然而犹豫稍纵即逝,他就这样借着闪电的光头也不回地奔向夜色。
他任务完成,至于刚刚墨良突然打岔这事……
……见到就骗说不小心把通讯器弄丢了吧。
他正这么想,耳畔忽地响起枪声,混在雷声中。秦默刹住步子,手几乎在那一瞬握住刀柄。他望着身后,对上漆黑的枪口。
陆放州唇角勾着笑:“秦警官,我们墨良心急火燎地去找你,你就扔下人家跑了?还有,我们仓库也不是你家的,炸了就跑?”
秦默:“哦。”
——本来不想跑的,你家墨良干的。
他看着陆放州指尖动了动,飞快地闪过身子,想去把枪抢下来,陆放州冷着眼后退两步:“别费力气了,你身上那么多伤,不疼吗。”
秦默咬牙不答,一边避开枪口一边试着靠近。
盛夏的雨在一声问雷后顾盘而下,水浇在伤处措不及防的剧痛。他在半秒后意识到,不是旧伤,是陆放州在雨幕里看不清而打偏的子弹擦过了肩胛。
剧痛让他脑子空白了半晌,下一瞬就被扼着喉,听见陆放州怒问道:“墨良他哪对不起你?!要不是他一次次挡着我们,你一个警察、条子早被我们灭口,哪还等到今天?”
秦默闭了闭眼,说不出也不想说什么。
他不需要墨良一次次地这样做,他只想墨良可以回家。
其他的,他都不要。
窒息感越来越重,等他发觉呼吸一下子顺畅时,几个队友一脸紧张地围着,然后松了口气。
“秦哥,”一个人打着手电递过来瓶矿泉水。"将就下,没热的。”
他接了水,稳住身子,借着手电的光,看着两米外地上的尸体,心口处的弹孔还在流血。
秦默心停跳了半拍,抬眼看向雨帘中的密林远处,不知是不是错觉的,有个身影在发现他看过来时仓皇逃去。
他想追上去,喉间却涌上一阵腥甜,步子踉跄一下被白榆拉住了。
“我们去追,秦哥。直升机马上到,马局气得够呛……”
————
但是终究的结局并不美好。
元旦,白榆在接到电话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上医院天台后,看着秦默站在天台边,目光扫过天台下的灯火阑珊与天空上的烟花,眸里尽是温柔。
白榆还没来得及伸手抓住他,秦默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然后脚向后一迈。
——别来。
白榆脑子一片空白,只听得见深冬刺耳的风声。
来年的清明,许棠怀里抱着黑纸扎的白菊花束,在白石碑前放下。段念辞一手握住轮椅把手,一手撑着伞。
风吹过乱了雨丝,沾衣不湿。
许棠的目光望着碑上的黑白照片,身子靠在轮椅背上,脸上勉强牵出丝笑。
“秦哥。”
竹叶在风中摇曳,如同听见了他的呼唤后招手回应。远山的飞鸟在蒙蒙的雨中飞去,山里的寺钟刚敲了第一下,世间又过一个须臾。
————
二十年后。
一辆轿车在山脚下,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一个青年,穿着便服。
“宁安,你在山下等我会,”秦怀枫对着驾驶座上的人道,“不许偷偷开走了。”
“……”顾宁安沉默片刻,“上次我开走是因为我舅打电话催我回家吃饭,并且你也开了车出来。”
秦怀枫笑道:“总之,再开走的话我不听解释。”
顾宁安熄了火:“晓得,快点滚回来。”
秦怀枫顺着石路走上山,在路的岔道口看见枝叶掩映着寺庙朱门。今天是工作日,所以人很少。
他走上那条岔道,踏进寺门时看见一个僧人走过,似乎很少有人在工作日来吧,僧人看见他跨进来,愣了愣,然后偏开脸,从开满杜鹃的墙下走去。
僧衫吹月如雪,花下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