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张信纸,每当十五月圆之际,月光透过信纸,便有墨汁落下。那是跨越时空的来信。
今日,我遇见了一位风华绝代的深宫妃。她身在深宫,心于高空。
我提笔,问出心中所想 “女子为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回我二字,“缠足。”我笑了,笑时代的封建。
我又问,“妃子为何争宠?”
“为身后家族的欣荣。”我又笑笑他人的懦弱。
我再问,“可曾后悔为女?”她答非所问,“生于世,存于世。身靠树,自为枝。”
我一怔。
下一秒,墨汁在纸上凝成一串菩提。我看见了她的世界。
因起缘果
春夜惊雷,我一宿未眠。天方微光,我便拉上银耳,去向母亲请安。好罢,其实是馋明月轩的早点。有桃花酥、鲜花饼、甜橙糕、酒酿圆子,还有母亲最爱的豆奶。
最后一块甜橙糕入口,母亲才姗姗来迟。
“母亲安好。”她眼下乌青。
“母亲也一宿没睡?”
母亲僵硬的坐在我身侧,笑了笑,“阿茵,你前些日子落在隐羽寺的菩提有人捡着了,昨夜归还于你父亲。”我两眼放光,“当真?”
守元四年,陛下登基的第九个年头,是我诞生之年。
据奶娘所言,我诞生那日,与父亲交好的大师送来一串菩提。其上刻字:因。于是,我得了闺名:茵。绿草如茵,因起缘果。
母亲将豆奶一饮而尽,“风起大师亲自送来的菩提,自是满城皆知,我钱府长女得高人青睐。”我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我幼时不知事,唤风起老头子。大些了也不肯唤他“大师”,一直是直呼大名“风起”。
“你落了它,自是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为你寻回,以攀钱府的树根。”我捏着桃花酥,正准备往嘴里塞,有几分不解地问,“那母亲在愁什么?”
“阿茵,来人要娶你。”
我瞪圆了眼,指尖的桃花酥掉在地上,碎渣四落。“母亲!阿茵尚未及笄,阿茵不急!”
她的叹息于我似凌迟的刀,“阿茵,这事由不得你做主。”
母亲挥手,身后的丫鬟立刻将锦盒置于桌。我知晓,那盒中便是那串刻着“因”的菩提,“阿茵,钱府护你十四年,你也该报答钱府了。”
“茵姐儿,夫人请您去明月轩。”我勉力牵起一个笑容,望向来人。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执伞立在眼前。
清晨母亲亲手将菩提为我戴上,该说的都说了。这会儿要见我的人,怕是父亲罢……
回神时,我已至明月轩前。
“母亲,阿茵来了。”我轻步向前,脸上嫣然一笑。
“阿茵来啦。”母亲牵起我的手,向内屋重复着我的话。
果真是父亲!
他穿着朝服走出来,该是刚下朝。“阿茵见过父亲。”
“坐下说。”
母亲牵着我入座,好罢,又来明月轩蹭饭了。
“菩提的事,你可知晓了?”
“知晓了。”粉蒸排骨真好吃。
“圣旨晚些便到,你用完善后便留在明月轩陪你母亲说说话,等圣旨吧。”
我心下一惊,那人竟如此得圣心?一纸婚书的事,他竟能要来一道圣旨?怪不得这桩婚事由不得我,便是父亲,也不能抗旨啊。
我攥紧手中的筷子,暗自想着,他莫不是皇亲国戚?
会是谁呢?护国公的二公子?许国舅的长子?康郡王妃的小弟?
“后宫水深,你入宫后凡事小心为上。你且记着,你生于钱府,凡事都要先考虑钱府。将来我族儿郎的官仕,你也要帮上一二。”
门外的雨声混杂着惊雷泼盆倾下,我要嫁的人……竟是陛下?
“娘娘怎么有空来隐羽寺?”风起跪于蒲团,背对着我。
我摆手让银耳退至一旁,独自提裙入门,“风起,十七年前,你赠我菩提,许我闺名。三年前,因这菩提我入了宫。如今,这菩提平白无故消失了,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今早我醒时,腕间的菩提便没了踪影。
“一串菩提罢了,娘娘归时,它自会现身。”风起睁开眼,起身走向我,“只是,娘娘,‘因’早到了,‘果’也该至。”
我蓦地愣住,“我的缘果?”风起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手中的签筒递给我,“赌上一把,若是上上签,我便告诉你件趣事。”
“僧人不是戒赌吗?”
他笑,“今日不一样。”
是下下签。
我递给风起,“是我输了。”他莞尔,将筒里的签倒了个干净,全部都是下下签。
“你骗我。”风起仍是笑,“我夜里救了个孩童,你给起个名字吧。”
我沉默一瞬,随口道,“若是男儿,许他表字为逅果。若是女儿,许她娇名为阿果。”
天乐七年,我入宫的第六个年头。我怀了龙嗣,太医说已有三月。难怪我近来总是吃不下饭,银耳还以为我在气安嫔晋位分这事呢。
消息出了云台宫,便成了自由的风。一个下午罢了,云台宫的门槛便被踩矮了不少。母亲亲自入宫赠我安胎的香料,皇后特允我日后不必去请安,陛下也恢复了我的妃位。
我有些茫然,就像天乐四年,我怀胎二月被人推下莲花池那时一般。只不过,那时我只是一个昭容罢了。
这种茫然一直持续到端午,我怀胎的第六个月。前脚太医刚走,后脚叛军入城。三月来,宫中有妄言者,皆被拔舌。母亲入宫提醒过我一次,但我吐得厉害,压根没有听进去。
“娘娘,后宫已有七位嫔妃逃了。我们……”银耳停下手语,看向我。我摇了摇头,“钱府儿女,只亡不逃。”
七月的最后一天,我正吃着蜜豆糕,便听见门外吵闹。我知道,是叛军来了。银耳没说话,我也没有。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剑上必然是要沾血的。
门被推开时,外头的曛光有些刺眼。我险些落泪,可钱府护我十四年,我总不能成为史书上抹黑钱府的那一笔。
“淑妃。”为首的少年郎身姿颀长,剑眉星目。这便是草原上狼王的独子——狻。名字可真凶啊,跟本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狻,我知道你。”剑从银耳身上拔出,指向我。
“报上闺名。”早有耳闻,狻每遇到一位钱姓女儿便问其闺名,似在寻人。草原上还真是开放啊……我摇了摇头,我朝将亡,那便愿未来的女子不再拘于世俗。
“茵。”他眼中闪烁着光芒,似月下碎银。
“何字?”
“绿草如茵。”剑刺入我的腹部,疼得要命。我白着一张脸,咬牙撑着最后一口气,“你呢?你、有中原名字吗?”
四下寂静,只剩下我的心声愈发迟缓。
“我字逅果。”
窗外惊雷,我手一震,笔尖的墨汁狠狠砸下,砸在那张纸上。我酸着鼻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将这张纸存进去。
阿茵这一生极短,到头来,竟只有十二字。
“生于世,存于世。身靠树,自为枝。”
皎月卧于林梢,我也入梦。
梦中,那个恣意的少年郎将剑抵在阿茵腹尖,“报上闺名。”
“我叫钱茵。”
“取自何处?”狻执剑的手在发颤。
阿茵如沐春风,展颜一笑,“风起大师赠菩提,刻字因,取其音,化为茵。”
剑落在地上,“阿茵,我字逅果。”
菩提落地,零落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