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

    我有一张信纸,每当十五月圆之际,月光透过信纸,便有墨汁落下。那是跨越时空的来信。

    今日,我遇见了一对双生花。一个名为月皎,一个名为花颜。

    月皎说,“我诞于草原,埋于中原。”花颜说,“我忠于明月,忠于狼王。”

    水中月

    我叫阿依,生于满月,长于山谷,是一个喜欢逐风的小姑娘。

    彼时,我正张扬着双臂,迎接晚风拂面带来的丝缕温柔。我想,秋日的怀抱就该是这般温和而柔软的。于是,我努力用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去感受这轻风,除了双目。

    是的,除了双目。

    自出生起,我的世界便是黑暗的。恰儿阿婆说,这是成为圣女的代价。那时,我不知什么是圣女,也不知世界的样貌。我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只有一个小桂花。

    娇小孱弱的身躯接住我的怀抱,我们以最亲密的方式相拥。她的乌丝轻抚过我的脸颊,像棉花一般柔和。淡淡的桂花香在空中飞舞,我听见小桂花说,“阿依,我给你带了桂花糖。”

    桂花糖,中原的甜食。

    “怎么又去中原了啊?”恰儿阿婆曾与我讲,中原见我们,如如饿虎扑食。若非草原上有狼王在,中原定会将草原屠个干净!

    小桂花答非所问,“恰儿阿婆说你明日启程回草原。”

    “是呀。”声音随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方,一并离去的还有我。

    小桂花牵着我的手,她说,今日很美,风一阵又一阵地吹向田野,稻地像金色的海洋,暮风掠过稻浪,浪花随风摇曳。

    我含笑应了一声,这大抵是我人生中最后一个安宁的日子。

    “圣女。”恰儿阿婆扶着我去向王帐,低声同我道里面的情形,“可汗和可敦都在,塔肃将军跪着领罚,大长老似乎要动蛊。”

    “狻消失多久了?”狻,可汗最中意的儿子,草原上的小可汗,未来的狼王。

    “一夜。”恰儿阿婆挺住步伐,为我掀开王帐的一角,“月皎,活着出来。”

    月皎,五年前我回草原时,大长老赐予我的新名。

    “嗯。”

    我被可敦身边的努力扶至可汗、可敦跟前,“月皎问可汗可敦安。”我双指紧并抵于心口,此意为:忠于明月,忠于狼王。

    奴隶取来一把匕首,摸着有些硌手,估计有不少玛瑙镶在上面。

    “母蛊何在?”

    有人递给我一个瓷玉盏,中原贵族用的玉器。

    我右手执匕首,于左手心放出一道血痕。血珠消失在母蛊上,被其吸收。

    下一瞬,天摇地曳,云翻草浪。

    ……

    “圣女,小可汗如何?”我跌落的前一息,大长老伸手扶住我,“西南方,小吉。”

    待我从头晕目眩之中清醒时,大长老已将平安子蛊从塔肃将军心口取出。

    平安蛊,我族圣物。以圣女之血养七七四十九日方成母蛊,母蛊诞子蛊,将子蛊喂于人血之中,便可可母蛊探寻那人踪迹。至于“小吉”,是圣女才能做到的。

    幼女自诞生,浸于药中十载,取其双目,方成圣女。

    半百一圣女,日月窥天机。

    “塔肃,你既将小可汗孤身置于中原,便要领下这罚。”大长老肃言,“今日取你平安子蛊,来日你尸骨埋地无人知。”

    我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当即对这位小可汗敬而远之。

    “圣女,小可汗有请。”

    闻言,我无奈地摆手,让正在给我念小桂花的来信的恰儿阿婆停下。

    “小可汗寻我何事?”一个月喊我十回,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圣女给小可汗下情蛊了呢。

    “奴不知。”来人跪下,一副我不去,他便不起的架势。

    “罢了,我随你去。”

    “铮!”利箭刺破长空,小可汗射下一只鹰,扔进我的怀中。

    月神,快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给小可汗下蛊了?天啊,我真是疯了,才敢梦见这种情形。

    “那人在何处?”

    原来不是梦,是有求于我。

    “中原。”这已是我第十次回答这个问题了。

    “具体在哪?”

    “皇城。”

    “皇城哪里?”又是这个问题,我都说了我是圣女,不是仙人。一不知姓名,二无其信物,三未曾谋面,我如何得知小可汗的恩人在何处。

    “月皎不知。”我半跪不起,“不能为小可汗分忧,是月皎的错。”

    你以为我会这样?想多了,草原上才没有那么迂腐。

    我抱紧鹰警惕地盯着他,起码我认为我在看他,“月皎不知,但小可汗既已将鹰赠我,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呵!”小可汗冷笑,“拓野将军昨夜传信而来,希望圣女能为他此番攻打次木尔族祈福,我见圣女既在王帐派不上用场,不妨跟着拓野将军好了。”

    次木尔族,草原上最穷的族。

    我赶忙摇头,“不!月皎不去!”

    “去哪儿?”可敦的声音自后方传来,不用想都知道,她定是一身明紫色。恰儿阿婆同我说过,可敦天天穿紫色衣裳。

    我趁小可汗开口前,向可敦告状,“月皎问可敦安。月皎自知无用,可……可月皎亦不曾犯下大错,不知小可汗是否偏见于我,竟要让月皎从军,生擒次木尔族的王!这……这月皎如何能做到?”

    恰儿阿婆掐着我的手,正欲开口,便闻一人声。

    “狻,不准戏耍圣女。”闻言,我不由瞪大双眼,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可汗也在!

    那我刚刚的话……天啊,我的月神,我不会被可汗记恨上吧?我发誓,再也不让恰儿阿婆给我念中原的话本了。

    “圣女。”

    “月皎在。”可汗不会要让我去找拓野将军吧?不要啊。

    “大长老夜观天象,见月星砾动,忧沃水之战。”可汗语气淡淡,威压却一点也不淡,“你明日启程去沃水,跟在维木将军身侧。”

    沃水,中原的地盘。

    沃水之战我们与中原的第一战。

    “圣女可听清了?”

    听清了,但不想去。恰儿阿婆说过,中原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拒绝的种子才萌发,就被现实扼杀。他是可汗,是草原上的狼王,无人有权拒绝他。

    “月皎听清了,也明白了。”

    “吁!”铁骑回营,是副将来寻我。

    “圣女,维木将军重伤不醒,请圣女赐药!”他跪下来,双指紧并抵在心口。

    “又要?”我摸着刚处理好的腕伤,不悦地问,“不是今晨才给了吗?”

    “巫医说不够。”

    我沉默半晌,在他第七次重复那句“请圣女赐药”时,跟着他上了马。

    我的血滴在碗中。

    马的血落在城中。

    草原与中原的战,死了太多生灵。我,也是。

    意识消散的前一息,我仍听见有人在求圣女赐药。

    药?

    这世上没有药。有的,不过是药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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